2021年底上映的国产动画《雄狮少年》,引起了观众的热议。许多人盛赞这部电影,认为在《大圣归来》、《魔童降世》之后,国漫终于能够拆除“神话引擎”、迈入现实主义[1];电影用出人意料的剧情转折和多维立体的人物塑造,询唤出被遗忘在城市角落的农民工群体,为他们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一角[2]。的确,在孙悟空、哪吒、姜子牙、白娘子等等轮番登场之后,以广东农村留守儿童为主角的《雄狮少年》似乎的确是对“现实主义”的一次大胆追求,但我认为,这一努力并未成功。“少年们”向着现实主义的山坡攀爬,却在对套路的一味遵循和对周氏喜剧的拙劣模仿之中滑坡,落入割裂与俗套之中。

什么是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并不是一个死板的概念或教条,它会随着时代的律动而改变,但总的来说,现实主义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能动的再现。所谓“能动”,就是说现实主义作品不仅仅是对现实生活的重复展示,而是要有意识地处理作品中的元素,从而更加完整地反映现实。

正如匈牙利批评家格奥尔格·卢卡奇所言,现实主义的艺术作品必须能提供一幅总体呈现现实的图画。在这幅画中,艺术与现实之间不再是一种表层的联系,“在这幅图画中,表象与现实、特殊与一般、直观与概念之间的矛盾得到解决,使得矛盾双方在作品所产生的直接印象中达到趋同,从而给人一种不可分割的整体感”[3],使艺术作品表现为一种具有内在秩序的、总体的生活。能否成功建构这种“总体性”,决定了艺术作品能否正确反映现实的客观性。

优秀的现实主义电影,都可以说是一幅浑然天成的图画。如肯·洛奇的《我是布莱克》用冷静而朴素的镜头展现了一位失业市民布莱克的生活,描绘了他的善良、他遭遇的困境以及他悲剧性的结局。整部电影忠实呈现英国小镇的面貌,真实如同现实在场,表现手法极其克制,没有煽情、没有声嘶力竭的控诉,只有发自内心的对底层人民的认同;同时,又用严谨的剧作结构、高超的镜头语言塑造出故事内在的张力与戏剧性。肯·洛奇对电影总体性的把控,使得影片的现实主义与戏剧性浑然一体,在一个个真切而又无情的转折中,更衬普通大众的美好品质和导演的人文主义关怀。

此外,也不得不提及《雄狮少年》学习的对象——周星驰。周星驰电影以“无厘头喜剧”闻名,但他的作品做到了将“笑”与“泪”融为一体,如《功夫》虽然全程充满夸张的表演与令人爆笑的桥段,但与“无厘头”的表象相辅相成的,是影片在调侃之中所表现的社会现实——草根民众的生存状态。神奇的特技和天马行空的搞笑桥段在“无厘头”中解构、反讽现实,而影片所刻画的、一个小混混从迷茫到坚定的转变过程又融入了对现实的思考与追索。二者共同建构出《功夫》的“总体性”,使影片兼具视觉奇观与思想深度、轻松搞笑与现实追问。

与已有的“珠玉”比较,从“总体性”的角度上说,《雄狮少年》恰恰是割裂的。

《雄狮少年》的剧作基本上采用了三幕式结构,即情节开端——冲突发展——事件解决。在第一部分中,男主角阿娟通过与自己同名的女孩,和舞狮运动结缘,立下摆脱“病猫”身份、成为“雄狮”的决心;之后,他集结同伴、拜师学艺,在艰苦训练之后成功于比赛中夺魁。影片第一部分完全是一个周星驰式的“草根逆袭”故事,几乎每一搞笑桥段都可以在周氏影片序列中找到原型。虽然拼贴了无厘头大师作品,但影片的情节几无半分“无厘头”式的辛辣调侃,也并不出乎意料,有一定阅片量的观众都可以对剧作中运用的各种成规惯例了如指掌,达到完美预测接下来剧情的程度。人物时不时高喊的口号式台词,更是为本就无聊的剧情增添了一丝刻意。

在如此进行一个小时之后,影片中点,故事急转直下,进入第二幕——阿娟的父亲在工地上出事变成植物人,为了赚钱养家,阿娟不得不前往大城市打工,放弃了舞狮梦想。在这一阶段,影片基调迅速变得灰暗、沉重,贯穿前半部分的喜剧氛围无影无踪。这也是影片最用力地呈现现实的段落,我们看到,在先进技术制作出的、极具真实感的灰色城市与茫茫雨雾中,阿娟像一个典型民工那样生活着,饱受苦难;打工生活的画面与师傅卖鱼强坚定的自白相穿插,极力凸显“落魄但不认命”的思想主题。无可否认的是,这一部分中,影片在情绪的渲染与积累方面做得可圈可点;第二幕结尾段落,阿娟在天台上举起狮头,踏着积水起舞,晨光乍现的一刹那,积攒的情绪喷涌而出。随后,伴随纪录片质感的街景镜头,阿娟放下狮头,转身离去。第二幕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也是影片最短的一部分。

第三幕,阿娟的师父和同伴参加舞狮大赛,阿娟在现场观赛。影片氛围再次变得紧张而吵闹,鏖战之时师父的一记香港脚则为电影注入了割裂感极强的低俗笑点。危机时刻,阿娟前来救场,一路闯进决赛。决赛平手后的加时赛,胜利在望之时,阿娟却决意挑战那无人可以逾越的擎天柱。之后的片段是本片毫无疑问的“华彩”部分,女阿娟首先敲起鼓点,所有狮队都加入了助威,所有选手和观众的心愿与期盼都在渐强的鼓声中汇聚到阿娟一人身上。最后,伴随着阿娟幼时场景的闪回,雄狮纵身一跃,阿娟落水,却将残破的狮头立在了擎天柱顶端。众人惊叹声中,家乡的电视机前,阿娟的父亲渐渐醒来。结尾部分的确称得上令人印象深刻,也为这部电影赚足了掌声。

可惜,一个强有力的尾声并不能掩盖全片在现实主义总体性方面的匮乏。

从上述对影片各幕情节的描述可以看出,《雄狮少年》的类型基调发生过重大改变,各个部分的人物塑造之间也出现了“脱轨”。电影第一幕模仿周星驰的小人物喜剧片,喜剧片的最高常规之一就是“向观众承诺角色不会真正受到伤害”[4],而第一部分正是贯彻了这一惯例:阿娟和朋友们虽然挨打、摔跤、溺水,但总能“满血复活”。角色也维持了漫画式形象,像漫画人物总是穿同一件衣服一样,少年们虽然经历着高强度训练,但身形(或者说角色建模)没有丝毫改变;其他角色同样以较为脸谱化的面目出现的。但在风格一转变得严肃的第二部分,阿娟突然被扔进了现实物理引擎之中,几乎一夜之间,锻炼和劳作的影响就显现出来,同时他在精神和肉体上都经历着伤害。到了最后一幕,故事则呈现出王道热血漫画质感,咸鱼狮队这支业余队伍在专业比赛中过五关斩六将,这早已超越“戏剧性”的范畴,应当被称为“奇迹”;而师父用脚臭打败敌人的桥段更让人回想起被恶俗屎尿屁喜剧支配的恐怖。总而言之,剧作结构上的错位,首先就使得故事难以达到内在的秩序性和自洽性。当阿娟穿梭于不同的世界现实中,我们又何以确定,哪一个才是影片真正的“现实主义”?

“一切伟大艺术的目标都是提供一幅有关现实的图画”[5],自觉的现实主义创作者应以能动地再现现实为第一要务。但在《雄狮少年》中,最为明显、几乎贯穿全片的,是电影对经典套路的跟随。这种跟随近乎盲目,尤其是煽情桥段,就连剧情反转之处也不让人感到惊喜,这就带来了严重的观感滑坡。例如木棉树下,男主角与天降美少女交谈,整个场景唯美、梦幻、令人如醉如痴——唯独不够真实。制作人员似乎忘记了本应在场的“现实”,只是一味跟随“观众喜欢什么”的逻辑,向俗套抛出橄榄枝。到了第一幕结尾,阿娟父亲的瘫痪,几乎在向观众承诺:会有一个奇迹。这样的奇迹在影片结局如期而至,可惜俗套之意早已把激动之情冲散。阿娟那些热血澎湃、引经据典的呐喊,更像是导演“夺舍”了角色,通过角色的嘴直接向观众喊话:燃起来吧!哭出来吧!这样用力过猛的演出,观众又怎会买账?对比肯·洛奇在电影中营造出的内在戏剧性与冷静而克制的叙述,《雄狮少年》就像把金灿灿的赌注押上了台面,灿烂,却又刺眼。即使影片第二幕对城市景象的呈现再真实,对观众情绪的把控再高超,也难以挽救。

从《大圣归来》到《雄狮少年》,国产动画模拟现实世界的技术在越发精进,然而,单单复现与搬演现实,绝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哪怕形式对真实的再现已经无可挑剔,一旦故事内容向着俗套与割裂滑坡,现实主义就只能成为空中楼阁。

[1] 灰狼. 拆除神话引擎之后 才可以谈国动之光[EB/OL]. (2021-12-21)[2022-03-16].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4068073/

[2].. 狮[EB/OL].(2021-12-18)[2022-03-16].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4075649/

[3] 拉曼·塞尔登编,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M]. 刘象愚,陈永国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3: 55.

[4] 罗伯特麦基,故事[M]

[5] 拉曼·塞尔登编,文学批评理论:从柏拉图到现在[M]. 刘象愚,陈永国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