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我爱我家》在政治讽刺和台词上因梁左本人极高的文字功力而达到了旷古绝今的幽默效果(“你爷爷一失误,我爷爷就要饭”),那麽《武林外传》则是一部完全由情境和结构来完成对“江湖”(与“学校”相对立的“社会”)的解构和还原的情景喜剧。宁财神的剧本在文字上与梁左弗如远甚(梁左的文字功力从他对春晚新相声的创作上就可见一斑。与梁左相比,宁财神更像给赵本山写小品的何庆魁),关键之处完全在于那种巧妙的“还原与给予”:在前四十回中最精彩的还原结构莫过于小郭(对江湖充满梦想,可能做过一些“社会公益活动”的青年)对小贝(还在大学读书的学生)讲述老白(混迹江湖已有一定名声的行内大牛)的种种传奇事迹:中秋夜对酒当歌,重重包围之下盗走抚远将军的九龙杯;一瞬间力压江南四大贼王,逼迫其人金盆洗手;以精湛盗术惩戒扬州知府救济灾民等等。但在最后故事却完全颠覆过来:抚远将军是不小心摔了甩锅、扬州知府是小妾想买东西所以变卖家当、江南四大贼王是为了避免寻仇而借“盗圣”的名头转移注意力。最后只有偷了别人的一百两银子来救济卖儿卖女的穷人才是真事,还拿了二十两去喝酒——比起行内大牛,更像是阴差阳错声名鹊起的江湖老油条。真相比传说更平凡也更复杂。但如果我们认为老白不过是一个好吃懒做、投机取巧、心眼小性格怂、见钱眼开的小市民,那就错了。更有趣的是后面的“给予”:八十回中遇到的绝大多数的磨难和江湖人士,基本都是老白以一招葵花点穴手摆平。赫赫战绩包括但不限于:平谷一点红、展堂、东厂刺客殷十三、金银二老、美丽不打折、恭长张长老…还有老白妈白三娘攻克的最大BOSS公孙乌龙。不仅在生死关头,老白都是异常靠谱的那个人,而且客栈众人往往要从他这里获知江湖上的各种消息:甚麽是迷魂散、展侍卫的身份是否真实、谁是平谷一点红等等。《武林外传》就是在这里给人一种“在家感”:不是为了刻画真实的人而堆砌“立体”,而是去还原他之后再自然地使他用自己的行为自己给予自己,这才是《武林外传》堪称中国情景喜剧高峰的原因之一。他虽然没有《我爱我家》那样成为值得反复玩味的艺术品一样的存在,却是中国老百姓可以反复进入和回到的“家”,可以不断地重温这样一种似乎独异但人人皆有的,关于“江湖”的除魅与重构的生命体验。
还有一点最有趣:方才已经说过,老白能凭一招点穴摆平绝大多数困难,那麽,剩下的怎麽办呢?有这样一句话:“逆境看老白,绝境靠秀才。”吕秀才作为“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精通诗词歌赋”但连个举人也没考上的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总是能在最绝望的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说死姬无命、拖住公孙乌龙、用小数点打破辛普森的骗婚阴谋…这是否同样意味着知识在“江湖”这样一个似乎蛮不讲理(“江湖不相信眼泪”)而又自有一套规则的空间的隐秘地位?虽然平时大家舞刀弄枪打得不亦乐乎,但在刀枪棍棒遇到究极力量的时刻,似乎还得请出“吕圣人”这样的脑力无产者来做最后参谋。当然,吕秀才与姬无病的对比也很令人玩味:姬无病是一个在学识上全面碾压吕秀才的小boss,但秀才却以急智用“书上没写”的撬棍拧开了牢房栏杆逃出生天。这必定是对那种雄据了意识形态话语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每天叨叨“出自宋真宗,《劝学篇》”的“知识分子”予以了莫大的讽刺。而秀才这样的人,则更接近于那种把握了理论与实践关系的人(至少关在牢房里的时候是这样的,别的时候还是不太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