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致力于在美学意义上把握时间。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在《雕刻时光》中指出:“日本人在岁月的痕迹中看到了特殊的魅力。古树暗沉的色彩、石头上的青苔,甚至被一双双手抚摸而磨损的画卷边缘,都令他们着迷。他们把这些岁月的印迹称为‘侘寂’,字面意思是锈斑。‘侘寂’应该是指自然的锈迹、古老的魅力、时光的印痕。”继小津安二郎之后,是枝裕和赓续了日本的侘寂传统,以镰仓四姐妹共同生活的羁绊切入,在影片《海街日记》中传达了循环往复的时间观念,沉淀着小镇四季更迭下的世俗人情,构建出其独特隽永又颇具现实感的影像美学。
四个季节与三场法事相互串联,构成浑然一体的内部叙事逻辑。
影片由吉田秋生的同名漫画改编而成,如何打磨原作精华,将大体量的原作剧情融合于两小时的电影当中,是枝裕和选择了一种看似零散的方式,实则在叙事跨度中融进了其对时间敏锐而独特的理解。本片的英文名为《Our Litlle Sister》(我们的小妹妹)。而影片也正是从四妹浅野铃的视角展开,将海街小镇的全貌如卷轴般徐徐呈现。从铃搬到海街时的夏季,与姐姐们共度秋冬春三个季节,第二年夏日祭时四姐妹一起放烟火,时序转变囊括了铃从腼腆生疏到逐渐敞开心扉、融入新家的心路历程。
其中穿插的三场法事如同一遍遍敲响时间的警铃,既涌动着告别的感伤,又流露出对于未来的希冀。“在东方人看来,死与生是表里一体的。死亡未必始于生命的终结,死常常存在于生的内部。”导演对三场法事有着自己的理解。在《拍电影时我想的事》里,是枝裕和将三场法事诠释为三场葬礼,并非侧重于追悼沉痛的死亡,而是赋予各自不同的意义。片头中四姐妹生父的葬礼是专为四姐妹而设,这是三姐妹接纳铃、组建新家庭的伊始,也是三姐妹心中生父形象具体化的开端。她们与生父的羁绊并未因肉体的逝去而逐渐消散,反而在与铃的联结中越加丰满,并不断消解往事的沉疴与疑云。祖母七周年的葬礼是老屋的葬礼,在此段落中,三姐妹与生母进行短暂地相处,剑拔弩张而后体面道别,呈现出家庭的两面性,即“无法取代,却很麻烦”(是枝裕和语),而承载着母女共同记忆的老屋,见证着岁月流逝与家庭嬗变。片尾海猫食堂二宫的葬礼是海街的葬礼。承载着海街温馨回忆的海猫食堂成为过去式,与片头法事遥相呼应,对称结构之下,时间呈现出循环往复的轨迹,家族物语已延展为小镇记忆。三场法事嵌入季节变幻,流动的时间里,海街的人情故事皆挥手自兹去,而生活依然上演,在过去的凿痕中不断产生新的印记。
诗意镜头下缓慢行进的琐碎日常,于时间长河中言明生活真谛。
“如果说我的电影中有共通的东西,那就是无法取代的珍贵之物不在日常生活之外,而是蕴藏在日常的细枝末节里。”导演将目光聚焦于日式宅院,在近乎处处可见的固定景深镜头里,悉心观察四姐妹相处的温情时刻、捕捉其迥异而富有活力的生命状态。同样是小津式的榻榻米角度,同框画面中各姐妹占据的位置无可替代,形成稳固而自然的和谐之美。当母亲回到老屋,原本的和谐随之被打破,镜头仿佛被这一闯入者挤得无可适从。而在四姐妹透过窗户望梅树时,框架式构图不仅表现她们共处的物理空间,同时也喻示着彼此依靠的心理空间。
影片诸多物象饱含生活的真实感,同时成为时间的注解。譬如院子里的梅子树,由外祖父多年前载种,从结果到酿酒再到品尝,皆需时间的积淀。又如樱花,是铃关于父亲的珍贵回忆,在父亲病逝后的明年今日,铃骑单车驶过樱花隧道,体味青春的明亮与美好,也完成了对逝者的怀念。此外还有有外婆味道的和服、老屋长廊嘹亮的风铃、特色三文鱼刺身…影视技术使这些物象具有可听可感的触觉,而真正使它们难以忘怀,打动人心的是载于其上的记忆,是人与人情感的沟通与联系。离去的终究离去,但总有什么留下了,而时间不停留,生活需要继续。这才是在日常下脉脉流动的诗意,是蕴含对抗生活虚无与残酷的沉静力量。
“电影诞生于对生活的直接观察,电影形象实质上就是对时光中流淌的现象的观察。”《海街日记》有力地佐证了塔可夫斯基的这一电影理念。是枝裕和一改前作《无人知晓》中所呈现的残酷现实,隐去公共批判的锋芒,《海街日记》拂去了岁月的微尘,闪耀着朴实动人的情感,最终以一种轻盈的姿态追述海街日常,唤醒观众心底关乎亲情的记忆,或悲戚或欣喜,在这委婉清丽的侘寂之美里,在转瞬即逝的现实中,生活的答案已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