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封神2》之后,一直觉得邓婵玉这个角色有些不对劲,我对她期待很高,结果却失望至极。如网上如潮的好评一样,演员很帅,造型精良,打戏可见其真功夫,可是这个角色缺乏内核,总而言之:导演和编剧拆解了邓婵玉的传统叙事,却没有建立起新的叙事,她被悬置了,宛如一堆漂亮的碎片。
1. 邓婵玉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在传统叙事中,邓婵玉为邓九公之女,被土行孙绑走强娶,后顺从夫权,为土行孙报仇而死,这是一个边缘角色,男性叙事的附庸,并不能称得上是一个“女人”。《封神》导演乌尔善在宣传中声称要删去土行孙的戏份,让邓婵玉作为一个独立的主体,殷商大军的主帅,一位与姬发分庭抗礼的女英雄,这波宣传吸引了大批女性观众,我们都在等待,一个整全的、原初的、自然的“女人”,能够出现在这片卓越的女性角色寥寥无几的荒芜银幕上。
但是邓婵玉并不是一个女人,她是一场无头无尾的灯光秀,导演和编剧没有能力塑造一个卓越的女人,只能从俗套的传统叙事中收集灵感,再把它们反过来,依旧是围绕着男性叙事,只不过是反着转。
普通女人害怕被男子看到裸体,那就让邓婵玉当着男下属洗澡,以示其洒脱,但是导演忘了,大战将即,将士理应和甲而眠,根本就不该泡澡。
普通的女人红妆裙钗,那就让邓婵玉被浓妆吓到,以示其质朴,但是西岐的妇女无一人浓妆,邓婵玉的一脸彩绘宛如另类的整蛊。
普通的两性叙事中男强女弱,那就让邓婵玉比姬发更强,但这种强壮仅限于身体,以至于有勇无谋,北伐十年,归来还是一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女人不需要父,那便让邓九公早死,但是导演赐给她两位新父:殷寿和闻仲,她对其言听计从,屡次被骗,和那些质子没什么两样;亡父的幽灵依旧在上空盘旋,让她像个机器人般重复着“我要战死沙场”。斯巴达人称颂“美丽的死亡”,是因为他们思考生命的有限与声名的无限,珍视生命,惧怕死亡,勇气才显得可贵。但是邓婵玉呢?她一心求死,竟然说出“后悔没有战死”这种话,俨然一副战争机器的模样;稍后她又转而一身骑士风度,充满人道关怀,坚持“不屠杀平民”,难道是在西岐的篝火旁边跳了几圈就让她改变了想法?那她的心胸也未免太善变了吧?电影中的邓婵玉给出了答案:“父亲告诉我要这样做。”父亲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操控她,乌尔善从传统的英雄身上摘取了两种无法兼容的美德,强行组装在这个“女儿”身上。
还有土行孙那个丑丈夫,强奸犯,直接删去罢了,但是导演又让一位英俊的男人接替了这个位置,杀伐果断的女将军也会对着英俊少年“少女怀春”,孤军奋战的女杀神也想要一个“家”,精于格斗的女壮士在听到老婆婆讲述男婚女嫁时也会娇羞一笑,视死如归的女斯巴达人也会躺在爱人怀里奄奄一息,要求“再唱一次那首歌”。处女战神,不谙世事,内柔外刚,春心荡漾,这个刻板印象实属令人恶心。邓婵玉最后死在了另一个丈夫的怀里,从一位“强奸叙事”的丈夫,转移到了“浪漫爱叙事”的丈夫。
导演将一切时髦元素装饰在邓婵玉头上,却唯独忘了重塑她的身份,她来自何种文化背景,经历了怎样的战争与苦难,她如何成长,如何思考死亡(久经沙场之人肯定会有此类思考),我们一无所知,她似乎从天而降,永远仰着漂亮的下颌线,眯着英气的丹凤眼,作为一个主角,与《封神1》中的姬发比起来,简直单薄得不像话。要塑造一位立体的女性角色,仅描述她洗澡不怕看,打仗不怕死,是远远不够的。
邓婵玉在身份内核上是悬浮的,在社会关系上更是悬浮的。邓婵玉如此草率地转变阵营,难道她没有战友与部下吗?没有家人亲戚吗?她心疼西岐的百姓,难道就不心疼自己的家族与士兵?答案当然是,编剧在塑造这位女子时,根本没想到她的家庭,她与社会的联系已经随着邓九公而去了,在《封神》中,孤家寡人,石头所生。
总而言之,邓婵玉离开了传统的男权叙事,如飘流在大海上的奥德修斯,她需要重整秩序,重塑自己的身份。这一能力是乌尔善所不具备的。
2.邓婵玉与土行孙:对高女与矮男的双向霸凌
再来说说那位被删去的土行孙。他是十恶不赦的吗?从《封神榜》原著中来看,显然是的,邓婵玉与土行孙,扈三娘和矮脚虎,潘金莲和武大郎,一位高挑貌美的女子被强行绑给一个畸形丑陋的男子,无可置疑是那个时代的恶趣味。这个恶趣味不仅是针对女性,还针对那部分不够高大英俊的男性,女性在这种叙事中遭遇不公的处境,而这些男性,从塑造上就承载着万般恶意。
女性观众们早已发现,在传统叙事中,粗壮的女人总是蠢笨粗俗的,用以衬托那些优雅的女主角,无人注意的是,矮小的男性承受着同样的恶意,他们被塑造得邪恶猥琐,以衬托那些高大英俊的骑士老爷。在荷马史诗中,丑陋的特尔希特斯被奥德修斯打得屁滚尿流,在北欧神话中,巨人的尸体亮面生出了精灵,暗面生出了地精,矮小、丑陋、好色,现在男性自嘲的“哥布林”便以他们为原型。矮小的男性就一定是猥琐的吗?他们就不能善良、智慧、文质彬彬吗?显然,和女性一样,这些矮男形象在传统的男性叙事中也是被边缘化的,他们成了一个丑角,骑士老爷的弄臣。把高挑美丽的女人塞给他们,并非是疼惜他们,而是创造一种猎奇的景观,就像看动物交配那样,女人们看得憎恶,主流的男人们则哈哈大笑。如果你有幸品行端正,疼爱老婆,那高大的男性也见不得你好,还会亲自下场给你戴绿帽子,赫菲斯托斯和武大郎就受此羞辱。总而言之,矮小的男性,要么是畜牲般的强奸犯,要么被英俊的男人戴上绿帽子,就算像大多数矮人地精那样单身无配偶,也要是一副好色的丑态。
可惜的是,现实中诸多男男女女总是被这套色情叙事所骗,自行带入高女和矮男,一边自嘲,一边又彼此憎恨。该死的不是土行孙,而是这套叙事,以及看台上那些“主流”,“核心”,“老爷”。
3.《指环王》:边缘群体的平反
如果说《封神榜》与《封神2》中的邓婵玉叙事是两个反例,那正面案例就是《指环王》,毕竟《封神》系列处处模仿《指环王》,却有形无神。
托尔金中土系列的第一本书是《霍比特人》,一个霍比特人住在他的洞穴里,这一种族热爱生活,淳朴欢乐,书中的矮人尽管贪婪、执拗,却刚正不阿,英勇善战,总之,这是一本关于矮小“人类”的赞歌,常年被埋在地下的小矮子们第一次被挖出来,重见天日,他们是故事的主人,不再是猥琐的丑角。《指环王》中,小小的霍比特人与矮人参与了宏大叙事,矮小的身材不一定匹配矮小的心智,他们能和那些高大的精灵与人类走得一样远,甚至更远,他们也能创造自己的功绩,受人们尊敬(天呐,每次提到霍比特人我都激动得想哭,托老配享太庙)。
(中土神话背景《精灵宝钻》中,托尔金仍不免受传统“美貌即美德”的影响,对精灵和矮人的描述依旧充满刻板印象。这里仅讨论《霍比特人》和《指环王》两部最为著名的作品。)
影版《指环王》更是呼应了女权运动,塑造了几位令人难忘的女性角色,尤其是伊欧文那句“I am no man”何其振奋人心。伊欧文有兄有“父”,爱慕过阿拉贡,和梅利并肩作战,战后与法拉米尔成双,编剧并没有屠光她身边的男性,没有让她当着男兵洗澡,她会哭会笑,刚柔并济,作为一个女性,质朴的勇气浑然天成。对比伊欧文和邓婵玉,一个女性角色拥有内核时,兄弟父子难掩其光辉,若缺乏内核,外强中干,就算斩断了锁链,也会自寻另一位主子。
当然,都2025年了,女性角色并不一定需要爱情,邓婵玉的感情线最好删掉,但土行孙这么重要的角色建议留着。与其都抄《指环王》了,那就多抄抄它有趣的部分嘛,邓婵玉又高又帅,土行孙矮小风趣,两人来自敌对的阵营,却因为挽救天下的重任而走到一起,这不就是莱格拉斯和吉姆利吗?一起打打闹闹多好玩,别让邓婵玉天天绷着个脸耍酷,又不是非得谈恋爱,这样一来土行孙那猥琐的刻板印象也能平反。姬发在第一部中成长了,在第二部中恋爱脑又幼稚回去了,如果不和邓婵玉谈恋爱,可以向阿拉贡靠一靠嘛,反正你个姜子牙都抄到甘道夫脸上了,杨戬那个手杖我以为是从萨鲁曼那里偷的。
令人难过的是,乌尔善这一手烂牌,却打赢了,虽然《封神2》骂声一片,邓婵玉一角色却好评如潮。女演员固然很优秀(希望她以后能接到更好的剧本),但电影是一个整体,叙事更为重要,如果一个帅帅的女演员,小麦肤色烟熏妆就能让女观众们买账的话,以后银幕上将再难见到认真描写的女性角色,只有一场接一场的碎片式“酷女灯光秀”,直到观众们忘记,何为一个整全的、原初的、自然的女人形象。
补充:看到有人说,邓婵玉洗澡是因为下午打了一身猪血。一身血污,所以洗澡,逻辑上是通的,但导演能把这两场拍得毫无关联也是厉害,猪血、脏衣服、弄污的盔甲这些元素一个都没有,她大晚上一个人干干净净坐澡盆子里秀三角肌,是晚上回来偷偷自己洗澡,还是被伺候卸甲洗澡后又自己泡到了半夜(都泡起褶了),怎么看都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