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五环内的一间影棚里,摄影师托着相机一抬手,吴镇宇的脸便恢复冷峻。强光照射下,密密麻麻的汗珠渗出皮肤,他的姿态略显疲惫。换装间隙,旁人问他累不累,他笑一笑,答“拍照总是累的,因为这不是我的本行嘛”。
此前,他5次提名金像奖,却鲜少出现在红毯上。“我是个演员,除了演戏,其他都不是我的本职工作,包括走红毯。”
第二套照片是复古风,吴镇宇脸上的神色由搭配西装时的冷峻严酷变为清冷忧郁。一只金色小蜥蜴趴在右肩,他从容与其对视。面对镜头,蜥蜴怯生生的,中途不慎滑落到地上。吴镇宇蹲下来,用手抚摸它的身体,嘴里不时哼唱小调细致安抚,直至蜥蜴安心爬到他掌心。
摄影师迅速按下快门,将这一刻捕捉到镜头里。吴镇宇常以硬汉形象示人,这举动让人联想到蚌壳。外面一层厚厚的、坚硬的壳,一掀开,内里是柔软的肉身和心脏,时间久了,里头还可孕育出珍珠。
提携
2012年,香港通州街天桥下,警察及食环署在未进行事先告知的情况下,于冬季最冷的一天,将40多名露宿者的家当全部丢弃、扔进垃圾车。事后,露宿者展开诉讼,要求得到道歉与赔偿。
深水埗露宿者如何在狭缝中生存,捍卫属于自己的权益?和解与索赔或许是唯一的出路,但坚持讨要一个道歉却是赢回尊严的唯一途径。2021年,导演李骏硕将诉讼的过程改编成电影搬上大荧幕。吴镇宇零片酬出演主角“辉哥”。
李骏硕30岁出头,曾凭借作品《翠丝》获得过第3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提名,在导演层面尚且算新人。开机前9个月,接到剧本后,吴镇宇当机立断,要与其合作。
“我有机会就会同新导演合作,香港的、内地的都会去尝试。新导演年轻、有想法,拥有属于自己看待这个社会的独特视角。而且这类作品的成本不会太高,所以投资方对创作也不会太约束。前辈就是要多多提携后辈嘛!”这种对新人才华的爱惜和帮扶,吴镇宇的经纪人畅畅称“是受到‘无线训练班’的影响”。
1971年,香港无线电视台(TVB)开办了一个艺人训练班,称为“无线艺员训练班”,为香港演艺界输送人才,吴镇宇便是其中一个。他是第11期学员。在训练班里,老师频繁提及到的一点,就是“有能力的情况下要多帮助新人,让他们被看到”。
温情
电影中的“辉哥”并非一个完美人设,甚至可以说带点“瑕疵”和“争议”。他既是一个被边缘化的受害者,同时也是一个“瘾君子”。但恰恰是这一点打动了吴镇宇,让他想要挑战这个角色。饰演“辉哥”,令吴镇宇感到最为难之处在于——他并不想让观众单纯同情或可怜角色,而是希望观众看到人的“复杂性”和“权益”。
许多观众可能会觉得,辉哥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有毒瘾、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某种程度上是他自己造成的,没有谁去压迫他。可是,在吴镇宇看来,眼前的世界并非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每个人都应该受到法律条例的保护,应该拥有属于一个公民的基本权益。
如果一个人吸毒,他就活该被清理吗?他不配拥有被知会的权利吗?我们是否该帮助他们捍卫这些权利?答案不言而喻。普通人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因为一个人身上的某个属性(吸毒),就忽视这一点。
“如果能让观众理解到这些,就说明我成功了。”
作为演员,这不是吴镇宇第一次将视角和人文关怀投向边缘人群。2012年,他出演许鞍华导演短片《我的路》,诠释了一位跨性别者排除周身质疑、勇敢突破自我、实现女性身份认同的故事。
“人没有绝对的好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境,也有自身需要面临的困境,我们演员所能做到的可能就是多给出一点温情的东西。”
因出演过不少香港黑帮电影中亦正亦邪的角色,吴镇宇戏称自己为“坏蛋专业户”,他调侃自己“在电影中的死法往往五花八门”。从《古惑仔》靓坤到《枪火》阿来,再到《无间道2》里的倪永孝和《朱丽叶与罗密欧》里的Jordan,几乎每个角色最后都要出于道义被“翻转”、被“干掉”。
“有时候我还觉得蛮自豪的,至少这些角色没有给青少年带来不良影响。很少有人真的看了我的电影后就打算出去混的,因为(我的角色)最后下场都很惨。”
经纪人畅畅自二十岁出头起便跟吴镇宇合作,算是在他的照顾、陪伴和提携之下成长起来的,最能体会到这份“蚌壳的柔软”。从经纪人到“吴镇宇工作室”的负责人,每次遇到阻力,畅畅复盘得失,吴镇宇总告慰她“无论好事坏事,都有它存在的意义”,这种长者的智慧与豁达常让她在做任何工作上的决定时都感到安心、有底气。
“和他一起共事,不用拐弯抹角的,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接说,他是一个会完全敞开自己内心、愿意全心全意去信任别人的人,从来不会乱发火。如果不高兴了,也会直接表现在脸上,而且你回顾一下很快就能找到原因,相处不累。”
除去忙碌的工作,吴镇宇把余下的时间都留给了太太和儿子。走过20年的婚姻生活,两人的爱情历久弥坚,偶有记者在街头拍到他们,两人永远十指紧扣。在内地拍戏时,恰逢太太生日,吴镇宇无法按时赶回香港,他专门嘱咐工作人员订蛋糕,视频连线为太太唱生日歌。礼拜天,一家三口也会去沙滩晒太阳,去大海里游泳,或是一起在商场挑选亲子装。
在互联网上,大家时刻能感受到吴镇宇作为“爸爸”身份的反差萌。他将自己形容为“儿子的黑粉”,常常会在社交平台展示两人恶搞的照片、细节,或是为儿子拍很多“丑照”。“他挺宅,但也好会自娱自乐,总是把自己打扮丑丑的,然后就傻乐。”
耳顺
迈入耳顺之年,一切都在化繁为简。现在,佛教徒吴镇宇的生活很利落:早上4点起床,打坐2小时,泡咖啡,吃素食,读小说,念佛经。有条不紊的平静生活下,自是静水深流。闲暇时,他也会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安排一些课程,如声乐、器乐等。
回忆起年轻时候的岁月,吴镇宇称自己“年少轻狂,谁都不放在眼里”,“较真”,“爱死磕”,还说自己“不懂人情世故,把该得罪的都得罪光了”。
二十来岁的年纪,去剧组拍戏,遇到别人错将私家车停放在本该属于艺人的停车位上,总忍不住上前理论一番。“那时候根本不管什么高层不高层的,总要论个是非对错。”
60岁像是人生的一道分水岭。个人的修行日渐成熟,没有不顺耳之事,也听得进逆耳之言。詈骂之声均无所谓,无所违碍于心。换作现在,同样是停车,吴镇宇只会觉得“如果你非要停这里,那我就重新找地方,最要紧是不耽误我接下来的工作”。
“我去到片场是拍戏的,戏大过天,如果因为争论是非曲直影响了拍戏,才是最难受的。人生哪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呢?人总是会变的,从少不经事到结婚生子,甚至到老年,不可能总保持同一个价值观。”
关于“耳顺”究竟是一种自洽还是一种规训,吴镇宇有属于自己的答案。
他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转变比作是一种“口味的变化”,就像王家卫《重庆森林》中所言,“他今天喜欢凤梨罐头,明天可以喜欢别的。”
“喜欢吃辣就一定要永远吃辣吗?不可以试试广东菜?这样对胃也会比较好。人生嘛,偶尔也要去感受一下‘不对胃口’的快乐。”
昔央×吴镇宇
昔央:拍杂志和拍电影的感受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吴镇宇:拍杂志还是会比较局促一点,整个人放不开。当然放太开也不行,有时候要的就是面无表情的“高冷”效果嘛!
昔央:在《浊水漂流》的拍摄过程中,表演风格上有哪些变化?
吴镇宇:有很大变化。这个片子采取的是一种偏纪录片的拍摄手法,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的一些表演方式。比如,很多时候我不会管摄影机在哪,也根本不知道它在哪,往人堆里一站,表演就开始了。还有就是妆发也没那么复杂,因为是偏市井的一个人物,很多时候导演要的就是睡眼惺忪、头发乱糟糟的自然感。情绪上的话,商业片可能讲究一种“爆发力”,在这个片子里一切都是往内收的,情绪也是很克制的,一切都是点到为止。
昔央:此前会关注像影片中“辉哥” 这类群体吗?
吴镇宇:会。其实日常生活中都会去观察,这也算是为表演做功课的一个部分吧。因为除了古装是离我们现实生活比较遥远的,其他都可以从生活中去“真听”、“真看”、“真感受”。尤其是《浊水漂流》这类社会题材,人物的时代背景都是要去仔细感受、了解的,不然表演出来就离观众太远了,也太不真实了。
昔央:您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吴镇宇:小时候就想当个小白脸咯,毕竟我这么帅,是吧?不当小白脸可惜了我这颜值。
昔央: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做演员的?
吴镇宇:去了“无线艺员训练班”之后吧,一开始拍戏我就喜欢上表演了,想做演员。小时候是不敢想的,觉得离自己实在太遥远了。
昔央:第一次对电影有概念是什么时候?
吴镇宇:看完《英雄本色》之后。在那之前,我对电影是没概念的,也完全不知道电影是拍什么的。我小时候唯一一次看电影,是我爸带我去的,当时看了一个黑白默片,感受就不是那么直观。在我们那个年代,最火的还是电视,像郑少秋对我影响也挺深的。
昔央:受哪类电影的影响比较深?
吴镇宇:美国黑帮片,像《教父》那个系列的。
昔央:那您儿子呢?他现在的梦想是什么?
吴镇宇: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条咸鱼。(大笑)
昔央:录《演技派》的时候最喜欢谁?为什么?
吴镇宇:最喜欢(张)颂文啊!因为他说我是他偶像!(大笑)其实说真的,颂文老师扎根在表演中的那种状态是我非常喜欢和钦佩的。
昔央:上综艺《追光吧!哥哥2》对您来说会是一个挑战吗?
吴镇宇:我觉得对于节目组来说会是一个挑战吧,他们现在应该很头疼,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设计我的“人设”,我自己还是挺期待有一些新的尝试。反正我就把自己当一个演员咯!我尽量演好!
昔央:以后会经常上综艺吗?
吴镇宇:遇到合适的才要去尝试吧。我自己始终觉得演员还是要和生活、和观众拉开一定的距离,经常上节目(尤其是真人秀)的话,观众再在大屏幕上看到你可能会不自觉代入你平时生活中的形象,会很容易跳戏,这个对角色本身也是一种很大的损伤。
昔央: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太太说?
吴镇宇:有啊,一个人在香港带小孩、辅导小孩功课真的太辛苦了,有时间多去逛逛商场、练练瑜伽,做做指甲呀!
昔央:后续的工作重心会转向内地吗?
吴镇宇:这个要看情况,但在这边的活动肯定会越来越多的。
昔央:特意嘱咐摄影师修片的时候要保留脸上的纹路,为什么?
吴镇宇:为什么要磨皮或是修得很光滑呢?这些纹路是岁月留给一个演员最大、最好的礼物!
本文刊发于《NY》杂志 采写:昔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