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磨蹭了一阵,决定还是写一写。也说不清楚什么,就当满足自己的表达欲吧。

1

看完觉得主线节奏就很像一架飞机。抗战胜利之后故事开始,经历漫长的助跑,爬升,将所有热血和深情燃烧殆尽,在东北内战让荒唐和疯狂达到顶点,然后急转直下,失速,坠毁,留下无雨无晴的烟尘。

分段来说的话,前半部分看似缓慢,但有条不紊地完成了许多塑造。个人觉得其中核心的一点是,它凸显主要人物个性的同时,很有说服力地呈现了悲剧的不可抗拒性——一切必将重复,一切早已注定。这两者交织成人物之间的同命相怜,他们在前19集试探、碰撞、相互亏欠,却也不断靠近而建立联结。后12集将这些联结干净利落地击碎,血肉泥沙混在一起踩在脚下,看从那里渐渐破土的新生命。

所以,我在前19集看到许多动人的场景,但它们就像浸了水一样越来越重。时代对人的影响、以及人性本身的重复在所有场景蔓延,很难不去想这是其他人物已经走过的覆辙。机场和眷村各自是一个漩涡,这些不同年龄、不同性格的人物只是处在漩涡的不同位置,他们无一不在挣扎,却依旧被推向一处。他们在故事的不同阶段说一样的谎,做一样的艰难抉择,让全知全能的观众看到:无论怎样竭力想从漩涡里逃开,都只是从不同方向被归入绝路。

2

描述一下这个漩涡。

它从爱情切入。以现在的视角看,一张纸条就决定一生可能又潦草又荒唐。但纪录片《冲天》里也有讲到,抗战时期的王牌飞行员,原籍安徽的刘粹刚就是在火车上几次遇见许希麟,从而衍生出一段缘分的。自由恋爱刚开始的时期,从被安排的一生逃出来之后,可能这才是毫无章法但最出自自我的选择。反观现在,因为自由恋爱已经被习惯了,加上社会本身现代性的发展,更加注重“收益”,才会在爱情中有更多更谨慎的“精查”。两边都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说回来。女学生们走进眷村,几经挣扎之后结婚、打麻将、帮扶、避开一切与死有关的联想,战场阵亡的是谁都好,只要不是自己的爱人——这却是她们最能连通彼此的纽带,最能共情的自私。她们在同一座车站拿着车票又折回,在丈夫身处险地时边忏悔边伤害他者。丈夫死了,她们摔碎照片、昏倒、将过去视为仇敌、也将所有的纠缠和恨都放进“迟早空军陵见”这一句话里。相对地,男人们试图以退伍、调职、坐牢、当逃兵等等各种方式远离,在天上无限恣意也在地上面对巨大的茫然无措,却一次一次因为“心之所向”和“节外生枝”退回局内。更不要说那些意图更明显的线索:纸条、背弃一切的女学生、手镯、耳环、流产;拖飞机、飞机的编号、亲手杀死的战友、交接、噩梦、遗书。他们自同一个泥胎脱出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了,很难说清这种朴素直观的感受:在这个阶段,从头到尾只有一圈年轮不断刻深,他们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当然,剧的主线没有止步于此。如果说,制造这个重复性漩涡的,是战时的信仰与使命,也是战后伤痕留下的空洞,它们永远地影响了空军工作与生活的机制。那么内战之后的颠沛流离就是让漩涡散开,所有人必须赤裸着面对时代对人的扭曲。也是让观众跟着亲历一次巨变。更残忍的是,事情不像前19集那样浓烈而单纯,将爱与恐惧束缚在同一轨道上的力量已经消失,剩下的只是自谋生路。阔别重逢之后,面目全非的故人其实映照着彼此:背叛也好,欺骗也好,所有人都为活下去付出了无法挽回的代价。只有人的动物性留在那里,这指的是无法抑制的、为了求生的互相戕害;也是再多恩怨也无法阻挡的、直觉性的拥抱。或许死去是解脱,活下去是依靠,或者是为了看一看日子尽头的答案。

这部剧没有英雄,所有人都又善又恶。他们在分不清的岁月里成为不同的形状,早就没有一个人敢真正地回望过去。——不教化,只叩问。只去展现极端环境如何扭曲一个普通人,去理解绝望如何产生,背叛如何存在。让观众看到,人对岁月静好的追求是怎样在时代中尽数落空,这是我认为这部剧非常重要的价值。

再后来,直到早已物是人非的时候,那些不为人知的片段从痛哭之中零星说出——比如师娘的遭遇,和朱青自己的际遇。观众目击是一回事,当事人亲口说出又是一回事,也是痛苦又一次加诸它自身。这时候再想起墨婷的旁白,就觉得有点荒唐。她说后来郭叔一直打败仗,可死亡多慈悲啊。没有人能战胜死者了。他永远留在无何有之处,只有后来的人们想起他,就照见幸存的弯曲的自己,才知道活着就是连续不断的败仗。

3

承接上面对内核和节奏的感受,来说对主要人物的印象。

首先说男性角色。

(呜呜呜呜呜吴慷仁好帅好会演呜呜呜呜把这行划掉)

郭轸这个人物打动我的点很奇妙。现在回想起来,印象最深的不是感情戏也不是战场戏,可能因为这些归根结底更像抗战空军的整体形象,更prototype,并不独属他自己。我很喜欢这个人物在张扬的同时,有显露一些恰到好处的游离瞬间。可以说前者是人物逻辑的大框架,画龙点睛的则是这些微小的失神。

这样分开说的话,那些“微小的失神”是种内倾的黯淡,就像黄昏突然吹过一阵风。很典型的例子是在东北,小赵牺牲之后,三人在战地医院里说起南京。说到他们中可能有人回不去,他有一个略微低头沉思、眼神失焦的瞬间。这种短暂逃离当下的时刻(并且拉近镜头有意地去捕捉和放大它)对我来说格外动人。人的文气根植于遥远的脆弱,而脆弱让人在现实面前走神。说诗意这个词太残忍了,但不是这样的人,就不会有纸条的开始,不会有“白衫,蓝裙,不知名姓,黄昏好风景”,也不会有遗书的结束。

再说他身上张扬的大框架。剧里有从各种角度去讲郭轸潇洒挺拔的片段,他可以航校时期不听命令直接应战,也可以目无权威追求爱情,为了看重的东西可以反抗一切。甚至像那句“我*一定*会回来”的重音,深情到显出狠劲。而这些的另一面,是他对按部就班、甚至对世界本身的轻佻,这是他在一些张狂之中传达给观众的:一切规制了人的,都是不重要不值得的。就像在东北开的“畚箕”那个玩笑。哪怕上面系着无数生死和荒唐,那一瞬间也着实可以笑出声。

在我看来,这两点是遗书内容的支撑,也是郭轸这个人物身上张力的核心:有(对他人来说不能违抗,但对自己来说)完全不重要的世界,也有重过一切的(不限于爱情的)深情。所以曾经快意过、敢反抗一切的人,最后请自己的未亡人快意余生,因为他心里有一个部分,把包括自己在内的世界看得很轻。同时,即将失去她也失去生命的人,威胁说会因对方孤单而魂飞魄散,因为他知道在对方心里自己有多重。再来,遗书里这种轻与重的缠绕,既希望被遗忘也希望被一生牵绊的纠结,显然是他冥思苦想的结果,是逃不脱的命运,也是剧里从老龚开始铺垫的,遗书这条线昭然若揭的尽头。

4

接下来说大队长。一个剧透点是,在白先勇先生原作中,其实大队长因为痢疾死在了从南京离开的船上。这是原作与改编相当大的区别。在小说中,他的尸体被装进袋子扔进大海,书写的是秦芊仪所感叹命运无常的一刻。而剧中,这一刻被碾成了他们的整个余生。

放到剧中去想这个安排很合理。郭轸的死是悲剧审美的必然,有反抗精神、浪漫气质的角色,或许停在燃烧殆尽那一刻是慈悲的结局。但大队长所担负的是过刚易折。所以19集以前,除了埋下迫降头部受创的伏笔之外,也给了他非常难以屈身的铺垫:知道朱青父亲的真相之后很难骗过自己、为了不一辈子背负罪恶感而去坐牢;受不了鞍前马后的人情世故,不想做也做不了参谋。这些与他管理大队的方式相互印证:气势汹汹、令行禁止,阵前有不胜不归的魄力。也像墨婷后来旁白里说的,他想要做好别人眼里的大队长。处长也说了,他一发怒十一大队没有人敢动筷。这些敢怒敢言的力量,背后确实要无愧于心。

对于这样一个人,扭曲他的价值判断是致命的,将无能之处暴露给他人也是致命的。这也是从东北内战开始,时代对他做的唯二的事。

接受荒谬的指示,杀死妇女和儿童,在空中与战友决裂,因为做不齿的事而被晋升和嘉奖,事实是一个又一个生死时刻在头脑中无限次冲击,在天上和地下都接近疯狂。这些却还只是开始。以前认罪坐牢是无愧于心的选择,现在不得不承认莫须有的匪谍之名。以前在天上冲在最前面,谁退谁就是违令,现在有一天他跟不上所有人的脚步。一切照顾都是羞辱,后来连羞辱也快被扭曲遗忘了,只有那些亲眼目睹的死亡,在噩梦里那么鲜明。

所以,即便只有他和郭轸,也形成了一层清楚的照应。在第一节里说过他们之间有重复的回环,包括航校的经历,也包括郭轸用最后的燃烧弹让战友解脱,他用同样的方式把郭轸留在了东北。同时他们也是难以忽视的对比,郭轸在最夺目的时刻熄灭了,他则是一刀两断的一条性命,断掉的一半留在河流里,还在渐渐生锈。

5

邵副队是一个一直反刍着渴望和愤怒的人,所以看起来可能很懦弱。这样的人,观众(只代表我)可能没太多话可说,但他活得最久,他会看到一切的答案。

跟另两位男性角色都不太一样,他是相对来说更被动承受世界的人。——因为靳副队替他出任务,他承受了交接的命运;因为交接,他拒绝了与护士的交往,而后期也是因为香港来信和小周的反应才重续纠葛;因为大队长在美国受训上种种的抉择变动,他产生关于升职的种种情绪波折;演习吃了败仗,又是因为其他闲言碎语,才有了在军牢跟大队长的一番交流。以上一切,换成大队长和郭轸,都会主动挑起一些什么,即使那个“主动”也被命运计算在内。而他没有。他有自己内心想做的事,但一切都是“应对”,很少先发制人。

所以写到这里,其实很难说,活到最后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博弈下来的青山犹在,还是一切纠结与遗憾累积起来的惩罚。在东北的时候大队长下令,第一次炸掉村子他没有下降加入,却帮忙隐瞒了其实有收到更改命令的事实;第二次他舍命陪君子,暗地里想要借检|举保证大队长被遣回南京,却在后来爆发了更加激烈的冲突。最后一次全队抗命离开战场,他最终活下来了,并且为了保全眼前,而把责任推给了当时失踪的大队长。大队长回来之后,又为了保全其生命,和别人一起逼他自认匪谍。纵向去看这些抉择,能看到无止境的徘徊:心中的底线,战友的性命,眼前仅有的亲人和责任,名誉之外的肉身和以后。他想保护的东西太多了,这本身就是注定的动摇。可正因为想要保护的东西太多,犹豫的太多,他不会多看轻世界,也没有能抛掷一切的深情,更不是最刚硬的那个,这才走到了最后。照亮结局的并不是胜负,是幸存者没能流出的泪水而已。

6

最后,关于小顾。

想了好久没想到好说法。怎么说呢,纵观全剧,他看起来更像郭轸的未亡人。

被郭轸亲口留下,和朱青的纠葛,纸条,老513飞机,因为交接而挑起的矛盾,流产的孩子。我作为观众,坦白说起初看着是有点无趣的。这个照应从暗示强到了明示,已经强到了工具人的地步。直到小顾去东北我都对这条线嗤之以鼻,到台湾阶段提起他的官衔和飞机编号更是:就,干嘛啊,何必呢。

可后来我也改变了看法。原因是发现这些外在的线索催生了小顾形象和性格的变化,他不仅是为了照应交接、提醒郭轸的死亡、或者作为时代漩涡里重蹈郭轸覆辙的功能性角色而存在。换句话说,我开始信服这个人的活法:踏进飞行员这个领域,就必然会活成和前辈一样的人。他的着装、神态和语言也催生出两面,玩世不恭的一面和真正在乎的一面。你肉眼可见他越陷越深,纸条前半句是他写的,郭轸死了,朱青烧了纸条,如死去一般地活着,只有他陷在了那张纸条里。纸条没有了。他就再也出不来。

小顾没有郭轸那种内倾的黯淡。他太执着了,看不到遥远的失神。相反地,他身上有另一种悲情浮出水面。就如和汪影说的,太晚了,他总是太晚了。抛头颅洒热血对他来说就像围城:别人保家卫国的时候他羽翼未成,去东北是别人的炼狱也是他的热望。到了台湾,做分队长也好,受训成绩优秀也好,走之前那一晚和朱青“让自己痛一点”的回忆也好,一去不回也好,朱青在酒吧对汪影讲起的、她没来得及说的承诺也好。这种延迟与他身上的执着形成一种无望的对峙:得到的时候,一切早已不重要了。

其实谈不上多喜欢他,但这种永远追不上的遗憾,我无法不感同身受。

7

终于说到女性人物了【。其实是觉得这部剧女性整体比男性更复杂也更出彩,包括小墨婷在内,每个人都聪明得令人发指(褒义【)。而且,个人看来,虽然表面上是她们追随飞行员、为了丈夫的生死而揪心,实际上在情感关系中都是女性占着主导地位。

从南京眷村时期的朱青说起。

看完剧之后,在我印象中她是原作和剧之间最大的反差。原作在说痛苦将一个传统女孩子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人,而剧从第一幕就告诉观众,以她逃跑的果断、嘲讽学姐的迅敏尖锐、去应试家教时与两位师娘的周旋来看,朱青绝不是普通逆来顺受的传统女孩子。

再看她对师娘和副队娘两家、葛瑞琴、学姐汪影等人在不同时机的不同态度,有时脆弱和可爱像是表演,有时决绝又像勉力为之。不变的是,从她的聪明和坚韧里面,能感到一种对眼前局面的隐约操控。父亲事件里被捕的她手握证据面对师娘,看似弱势却照样是她在把控节奏。她很知道什么时候对什么人该说到什么程度,这使她成为牵着郭轸收放的一根游丝,更与后期的变化一脉相承。

朱青是一个一直兼备温情与疏离的人。自己的姓名、父亲的案件、纸条,她的秘密一个一个揭开,在前期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推进剧情的标志。在这个过程中,虽然郭轸的接近更加大开大合,但朱青不仅是导航塔,更是那个站在关系中心四两拨千斤的部分——她想让郭轸再来,才隐瞒自己的名字;想让郭轸离开,就编造一个最后的机会。然而,她在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开始爱了,就不可能真正骗过自己。明知踏出这一步会后悔,但不踏出去更会。所以郭轸在奔赴,她自以为在试探,却无论亲近还是疏远,最后的结果都是更加贴近。

然而贴近意味着冲突更加明显。婚前这一部分朱青和郭轸的变化近乎是相反的。朱青在爱面前变得能豁出一切,而郭轸在这部剧中,作为前半唯一一个由未婚过渡至已婚的飞行员,从潇洒恣意中看到了因爱而生的恐惧。他在天上有蔑视一切的力量与胆气,并不怕自己到了地上要承担什么。可是想到要靠双脚站在天地、为两个人负责,却会生出巨大的失措,在消磨中失却自我。所以两个人的爱明明都呼之欲出,却对于同去西安生出犹豫,还有朱青助他脱逃又返回宪兵队的茫然。这和前面说过的航校迎战、驾机去火车站的豪情形成鲜明对比。这种反差在几个男性角色身上共通,也是师娘早预料到的、她愤怒的根源。

(说了这么多其实没有说到多少甜蜜瞬间。虽然它们确实存在。比如飞机贴近地面的一瞬相逢、窗前的喜字、被拷在一起拉住不放的手、缠绵不绝的吻。只是后面这些沉重织成网,注定有吞噬那些温馨的一刻。)

换过来,在过来人师娘看来,两个人的变化无疑就很熟悉了。朱青放弃的车票,郭轸求她的恳切,这是所有人挣扎着、抗争着的轨迹。最后滑入爱,滑入不归的旅途。她所有的勇敢、郭轸所有的豪情现在有了归处,它们在婚后都变成恐惧,围绕着一纸遗言来来回回。恐惧压得太多就会爆发。我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些恐惧究竟在何处爆破:在空白的遗书,东北的痛哭,肮脏的雪和石块,她换船票路上不敢看的海,还是故人重逢的那一面。

(多说一句:我觉得以“有更多自立自强的女性”批判朱青是很可怕的危险,特别是在文艺作品之中。从个体角度说,活着是败仗,可承受败仗未尝不坚韧。从作品角度说,故事里有战胜痛苦和迷醉痛苦的人,现实世界中的痛苦才能真正被承认。)

8

芊仪和小周。

我现在脑海里还有很鲜明的印象,甚至后面在台湾的变化都不能冲淡这些。师娘端丽、笔直而温柔,像一尊内部布满裂纹的瓷器,也像永远站在谁的目光里。副队娘穿着旗袍走来走去,一直在说话,话里带刺的时候多,泼辣的时候也多,但心里真正装着的从来不曾说漏过一句。她们打着牌一直到深夜,钟声响起来,所有纸糊的祈愿都破碎了。

可以看到,和郭轸朱青的模式一般无二,芊仪和小周也是她们各自夫妻关系中那个“找路”的人,随着从南京到战败流离的过渡,这种关系变得更为明显。

大队长这条线里,丈夫去做参谋,在人情世故里痛苦万分,于是是她摆平颐指气使的司机。而小周表面有什么说什么,却和小飞行员私下试探邵副队的情况;王刚险些出事邵副队担责,她压下所有去求处长夫人,对方看中她已故丈夫送的镯子,就也把最后一些念想舍弃了。要让当时即将退伍的郭轸背锅,如果不是朱青的拒绝,芊仪、小周甚至郭轸本人也不会有所动摇。小周说着诸多不满接受了邵副队的交接,为他奔走,也一边维系这段关系,一边让观众先知道,再过十年,女儿长大成人,她就放他自由。

他们知道这一层由女性握着的关系,也知道整个眷村如同一个共同体。脱罪,交接,升迁,逃跑,男人们或许觉得死了便死了,她们无论如何也要开辟一条活路,为此不惜一切。所有人的爱和私心交织在一起,倚靠本身就是亏欠。

9

回看这三位女性之间的关系,如果只有开辟活路的私心,就不会有那么多哭声了。

你会想起师娘哭着说“我的丈夫不能坐牢”而把朱青推出去,在那之后朱青出来还是会隔着门哭诉“郭轸他没有坐过牢,不知道他吃饭了没有”。也会想起小周冲向机场告诉郭轸“她拿到了你的纸条”,促成险些错过的爱人,也推他们向兵败如山倒的余生。戴上师娘送的耳环,也就标志着彻底卷入这一层互相亏欠的牵绊。她们在危险来临时都想要不顾一切带着丈夫逃跑,却也真正赤裸身体抱在一起想要朱青活过来。

她们自己各有各的压抑和隐忍。大队长说已经想不起太多亲热的什么,只是他回去,吃饭,回机场。可他神智不清地从东北回到南京,恐惧一切,却还记得喊芊仪的名字。前面说大队长在这个故事是过刚易折的代表,可一直折腰、一直没被损毁的是芊仪自己。她是水,不是瓷器。直到失去丈夫的那天。

而小周呢。她的埋怨和依恋全缠绕在一起,到最后什么也分不清楚。她有一些侠义的古道热肠,却不得不成为别人因此失约的那个“责任”。在南京婚礼的时候她举杯敬酒,在台湾她成了师娘,劝小顾和汪影交接,看女儿嫁给焦飞,收到朱青的信,为每一个人的团聚和离开设宴。那么多次举杯,没人知道她有没有真痛快。后来她也糊涂了,一切就再也说不清楚。

是,一切永远都说不清楚。就像眷村的所有女性。有时候看她们,会觉得未亡人和“未来的未亡人”之间有一种分界。未亡人临走前,歇斯底里的痛哭过了之后,再看那些丈夫还活着的女性们,眼底有一种玩味世界的恨。前面说了这是一个漩涡,所以你看到小白是、汪影是、后来即使看不到冰天雪地里的朱青,还是会推测她是。同时,那种恨背后也是连血脉都比不上的紧密联系。朱青面目全非地回来,她烧掉遗书,烧掉箱子,把一切痛苦处理得无比轻佻,见过师娘和小周之后背地里流眼泪。就算她再也没法在师娘们面前回到过去了,和同样死去丈夫的汪影在酒吧重逢,却瞬间就露出了以前的样子。所以死亡才是让人落到一处、并真正相连的东西。她跟师娘们之间有亡与未亡的恨,有肌肤相贴的恩,更有师娘们永远还不上的人情债和人命债。但大队长和副队从那场战争活下来了,她们永远纠缠不清,也永远不能真正相连。

10

所以这部剧里的战争、或者说战后的变迁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不可能说得清楚。但至少可以说清楚一点:从前述内容可见,每个角色有完全不一样的秉性,却在同样阶段做出了不少重复的选择。后期他们不同的余生,也不过是同一桶水泼下来溅出的不同痕迹。以上种种痛苦并非某一场特定战争的影响,而是人类在被时代巨变裹挟时所要承受的、必然的扭曲。无论从历史看来是赢家还是输家,或者从来就没有赢家。

如果大队长他们真的是以杀戮为乐的刽子手,那一切就变得简单了,观众也不至于这样苦。可他们不是。想要回家就要违背良知,想要良知就只能违背军令。这其中,剧让他们回忆抗战时的同仇敌忾,再在无辜村民的尸体面前被一点点抽走胆气和士气。他们受到的唾骂是对的,东北人的愤怒和伤痕无法被抚平,故事里也没有一秒钟为此不平。它只是去展示了撕裂的痛苦——“凭着热血就视死如归”的豪情以怎样荒唐潦草的结局收场。如果把镜头拉远,他们可能只是后世里简单的几条价值判断。可把视角拉近到人与人之间的话,人的情感不是墙头草也不是风向标,她们只痛恨爱人为什么不能回来,痛恨为什么不能从一开始就只是安静地活下去。英雄主义或者人民战犯是时代里无法拒绝的标签,她们残喘的余生,是在洪流之中无力也拼尽全力的抵抗。

《冲天》里提到飞行员的生命是极致的当下,也提到在空中性命攸关的时刻是完全不可分享的感受。剧中将它具象化成“那一秒”,生者不可知死者不可道,却不再是飞行员的主视角,而是用来反衬他们和眷属无限挣扎的漫长余生。到最后那么多年过去了,看他们的笑和哭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不是喜怒哀乐,只是失去太多。

11

其实到最后,我觉得这部剧注定是说不清楚的。但它成功地,把爱和恨、对和错等等所有二项对立,以一种有说服力的方式融在了一起。开头也说过,没有人是英雄,甚至没有人是好人。但它给我的感受,与读一些战争时期口述史的时候受到的冲击很像。人需要这样的故事去理解极端环境,也是理解人性本身。

最最后有个题外话吧。这部剧我最喜欢的一幕是片头曲里郭轸和朱青那个拥抱。两个人神情都很动人,像是沙漠里的河床干裂许久,终于迎来一阵如水的风。

可是看到主线,我才知道自己误解了。我以为那个拥抱是失而复得。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