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未央》,是我23年第一次提前离场。

不可置否,《八月未央》一定是个狗血的故事:因童年创伤而冷漠疏离的女主角,热情活泼有着稳定恋情的女二号,女主角与闺蜜男友罪恶而又无法摆脱的情欲,从此三个人的生命纠缠在一起,迎来一个生命的结束、一个生命的诞生。这听上去是不是很耳熟?《七月与安生》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套路。但无论是根据豆瓣7.6的评分,中国大陆爱情片榜NO.13 的排名,抑或是我个人的观感,都没办法说《七月与安生》是部让人不忍直视的烂片。

某种程度上,狗血和烂片是不能打上等号的。如果说《七月与安生》是国产青春片泥地中破土而出的一根绿苗,那《八月未央》就是以其最大的努力,继续肥沃国产青春片这块烂泥地(什么东西能肥沃土地我就不说了)……

下面主要分三个部分来说说为什么《八月未央》的观感令人如此不适,以下涉及大量剧透。

一、漂浮的电影:逻辑的缺失

在创作中合乎逻辑,符合观众的日常经验,是创作者的基本功。这种逻辑一般指涉三个层面:一是生活逻辑,即因果关联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一致;二是感情逻辑,即人物的感情发展、情绪反应与我们日常的生活反应相重合;三是特殊逻辑,即由于独特的世界观设置(如科幻电影)、人物的背景设置(如童年创伤)等创作需要,而导致人物的行为逻辑与观众的日常经验相差甚远。[1]在这三个逻辑层面中,《八月未央》层层破防:

1. 独来独往的女主角没有手机,因为“不希望别人可以随时找到我”

即使没有明确交代故事发生的具体年份,但不止一次在街景的空镜中出现成片的小黄车,因此可以推论故事背景起码是2015年之后的(小黄车2015年启动)。2015年,上海早已进入移动支付时代,而电影中的女主角没有手机,男主角光顾女主角的咖啡店也是以现金支付,显然不合常理。

2. 淋雨感冒,男主角送上一板止痛片

初次见面,男主角帮助女主角在大雨中把她的摩托车推入室内,女主手冲咖啡以表感激。第二次见面,男女主角双双感冒,男主角在支付咖啡费用的时候,将药夹在50元纸钞中。在此处,导演特意给了一个药品的特写:椭圆形白色片剂——这是“散利痛”止痛片。

3. 上海海边跨年,赤身裸体在灯塔的一夜

女二邀请女主和其男友,即男主,一同在海边跨年。排队中,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激吻的爱侣,女主无法忍受这样的气氛而落寞离开。此时,配合着落寞的气氛又开始下雨,独身走在郊外的女主碰到了出言不逊的醉汉,还好此时男主角又适时地“英雄救美”,并拉女主至灯塔避雨。这个荒郊野外的灯塔里,干净得出奇,且“正好”有个非常干净的红色丝绒毛毯,供男女主角歇息。在这一段落里我在想,这是不是什么意识流的高超技巧?其实男女主角已经在冬天上海刺骨的雨夜里冻死,恍惚暧昧的黄色光线跳动在脸上,只是他们无处发泄的爱欲与违背道德的罪孽交织在一起的回光返照?下一幕,女主角已穿搭整齐,离开赤身裸体躺在丝绒毯上的男主角。导演,你知道冬天的上海有多冷吗?你知道上海临港有多冷吗?你知道冬天下雨的临港有多冷吗?不,你一无所知(来自瑟瑟发抖的上海人民的诘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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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穿病号服去闵行派出所接人,走在满是梧桐树的街道上

女二号失踪,女主角发疯似的骑摩托寻找,碾压道路中间的可乐瓶,翻车。在住院中接到闵行派出所电话,女主角立马出发去接女二“一起回家”。于是,打着石膏、穿着病号服的女主角,和失踪好几天却依旧衣服妆容干净的女二一起走在只有满是梧桐树的街道上。一般这样的街景,是不会出现在闵行的。

5. 80后的女主角,早年去世的母亲却有数码肖像照

就年龄推算,女主角年纪最大也是80后,其父母一辈应该是经历了工人时代,鲜以上海滩旗袍形象示人。从某种意义上,我相信女主角母亲的形象投射了导演对上海女人的想象:旗袍、高跟鞋、大波浪。就算是女主角的母亲以不符合时代的装扮特立独行,那么在女主角幼年就去世的母亲,怎么会有如此高清的彩色肖像照……

6. 女儿死了,父亲毕恭毕敬地表示“给你添麻烦了,房子已经打扫干净”

女二无法忍受男主的离开,住到了女主角的公寓里寻求陪伴,最终在女主角的公寓里自杀。现在是2021年了依旧会出现女性因为男人离开而在浴缸里割腕的桥段,同时女二父亲毕恭毕敬地对苍白的女主角表示“给你添麻烦了,房子打扫干净了”,毫无丧女后的悲痛神色。

7. 面对和母亲相同长相的女二号,女主轻易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上一场女主角还处于对于女二号长相的惊讶,下一场两人已经开开心心的逛街了。相比起《七月与安生》两位女主角细腻、真实的感情流露,《八月未央》中的两位女主角似乎理应有更深的羁绊,却在影片中以一种几乎生搬硬套似的情节凑在了一起。逛街、拍照的桥段像是商场开业的宣传片里截出来的,海澜之家内味有了。

……

电影界有个“电冰箱问题”的说法。即一些轻微的逻辑漏洞,在观影过程中由于被情节吸引,观众无法及时反应,但回家打开电冰箱的瞬间便会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一些关于“电冰箱问题”是否有其被允许存在的合理性的讨论在《八月未央》中是无意义的,因为其逻辑的漏洞百出让这一切远超“电冰箱问题”的讨论范围。

(二)浮夸的电影:上海城市意淫

爱德华·索亚的“第三空间”理论认为,空间是被分为至少三个层次的。第一空间指具体形象的物质性,即“现实的空间”;第二空间指人类的精神活动,即“想象的空间”;第三空间则介于这两者之间,既具有想象性,也具有现实性,电影中的都市想象正是属于“第三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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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电影作品中对上海的城市想象分为三种:一种以娄烨的《苏州河》为代表,“这一破坏性极强的建设狂潮带来了崭新的城市轮廓线,同时也带来了城市废墟、生存环境和社会关系的异化”[2]。一种以《学区房72小时》为代表,用现实主义手法表现在上海生活的人民真实的生活状态以及在这座飞速发展的城市中生存与生活的困境与压力,这一类型更常见于电视剧中,如《杜拉拉升职记》、《欢乐颂》、《三十而已》、《流金岁月》等。最后一种就是以《小时代》系列为代表的”纸醉金迷“的上海想象:以娄烨为代表的第六代导演看到了上海快速发展下的不堪与异化,以陈晓鸣为代表的电影新力量看到了上海人民在这座城市真实生存境遇中的挣扎,那么以郭敬明为代表一批电影人看到的就是物质主义下灯红酒绿的城市奇观,我更愿意称它为一种城市意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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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摆渡人》、《上海堡垒》,还是《八月未央》,都企图以一些极为片面的元素拼凑出上海这座城市:几句蹩脚的上海话,人声鼎沸的酒吧,精致的咖啡馆,有着狭窄走道的海派弄堂,将被拆迁的路边摊,陆家嘴的高楼。这不得不令人警惕,这种对上海的城市意淫呈现出了极高的同质化与扁平化的特征。当上海作为叙事背景出现在电影中的时候,它似乎仅仅只是一个空洞无力的空间,我们可以把东方明珠换成东京塔,把馄饨铺换成居酒屋,叙事不会产生任何变化。

(三)非女性的电影:我们需要更为沉痛的女性反思

我真的很难想象像《八月未央》这样一部电影,可以作为一场女性影展的开幕式影片。如果这样的电影都可以以一种女性电影的身份出现,难道不使人感到警惕吗?无论是小乔还是未央,两位作为主角的女性都毫无自我意识,在情爱中纠结飘荡,肆意地放弃了自己人生的主控权:一个付出了生命,一个孕育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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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小乔“爱一个人,就愿意为他去死”这样明确而偏激的奴性思想,未央“我爱你,但与你无关”的状态,类似《一份陌生女人的来信》中独自孕育孩子的“崇高”,看似掌握了一段关系的主动性,实际上仍摆脱不了“为主人放弃一切”的传统套路,最后又不得不走上忘掉人格尊严的老路。我是没看到结局就离场了,不过听说结局让女主角又和男主角在一起共同抚养女儿了。我觉得这是男性视角(即使安妮宝贝有生理上的女性身份)的意淫:两个女人都在及极其缺爱的处境中成长(小乔父母离婚;未央母亲家暴,在间接杀害母亲后成为孤儿),以不同的方式不断寻求被爱,她们不求物质上的回报,不求肉体上的欲念,在明知不合理的情况(小乔知道他早已爱上别人;未央知道他是小乔的未婚夫)下,承受不必要的痛苦(小乔自杀;未央怀孕)。

固然可以说文艺创作是自由的,但我真的很厌恶反复在银幕上看到这样的女性形象。而这样的电影能够出现在女性影展上,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我记得,当时在看完《送我上青云》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女性电影?》。但看完《八月未央》,我在想,也许我们还没有探讨需要什么样女性电影的资格。光是真正的以一种尊重女性的态度去拍电影,都是一件难得的事情了。

昨天我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和朋友说,我先逃出来了,已经半条命没有了;我要留这半条命好好写个影评。写完了,没咕咕,撒花。




[1] 中国电影文艺与类型双向互进之路经考察[J]. 刘海波. 当代电影. 2021(01) .
[2] 废墟与漫游者:解读第六代导演青春叙事的一种视角[J]. 董文畅. 创作与评论. 201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