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真的是个天才,她写小说能成为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不可忽略的作家,写电影也能让作品爆红。
她写的《太太万岁》是当年票房超过好莱坞的现象级作品,搁现在就是票房冠军,能承包热搜。这部电影上映时正值寒冬,上海连续两周漫天大雪,即便出门极度不便,人们还是冒着大雪去观看。因此,它自上映起便场场爆满,票房直接超过同期上映的好莱坞大片《出水芙蓉》。
这部电影的厉害之处在于,它没有大场面、狗血情节或大制作,只有张爱玲独有的、被部分人鄙夷了80年的“女人们的那点事”。正如标题所示,这部时长1小时40分钟的电影,讲述的就是一位太太的小故事。
唐家有位太太叫思珍,原生家庭很富有,却在大小事上不断说谎。婆婆过生日时,家里佣人打碎了一个碗,她怕老太太觉得晦气,立刻编瞎话说有小孩踢球砸碎了对面的玻璃,不是自家的事。佣人因工资低与老太太产生矛盾要辞职,她赶紧悄悄支开佣人,一边平复老太太的心情,一边偷偷用自己的钱补贴佣人。
老公说要坐飞机去香港,婆婆询问时,她看了一眼婆婆就明白,婆婆是担心坐飞机危险,于是随口说老公坐轮船去。思珍一天到晚几乎没有实话,但每一个谎言都是为了这个家。她就像家里的粘合剂,可实际上并没有起到真正的粘合作用,这很讽刺。
思珍的谎言仿佛一个黑洞,她说的每一个谎都必然露馅。老太太与佣人起冲突,正是因为发现了打碎碗的事,说明她没遮掩过去。事后,老太太还责怪思珍总是袒护下人。她偷偷补贴佣人的钱也被老太太发现,同样遭到责骂,被质问为何如此糟践儿子的钱。
唐先生坐飞机离开后,老太太第二天看到轮船遇海难、全员遇难的消息,吓得差点出事。总之,作为媳妇,思珍似乎有一种本能,就是要让以老公为中心的这个家过得快乐顺遂。自己吃亏受罪、受点委屈都觉得值得、应该。
前面这些只是小事上的说谎,后面的事才更能体现思珍的性格。她家里很有钱,电影中她老公唐先生第一次露面就在她父亲家里。老公的目的是融资创业,希望老丈人给点天使投资。但思珍的父亲很势利,觉得唐先生没前途,自家只是普通中产,即便有钱放高利贷,也坚决不支持唐先生。
思珍知道后,马上找父亲聊天,不经意地提起“前两天不小心知道婆婆在箱子里偷偷藏了180根金条和一大堆美金股票”。势利的父亲一听,立刻拨款支持女婿的事业,唐先生的公司就这样办了起来。
靠着思珍的谎言,唐先生的公司做起来了。事业有了起色,桃花运也来了。这时,女二咪咪(一个欢场女子)登场了,成了公开的二房,而且吃穿用度都比思珍好。思珍左右逢源、来回周旋、不断欺骗,最终却换来这样的结果,换作谁恐怕都会崩溃。但思珍没有,或许这就是《太太万岁》的含义。
唐太太并非一般的太太,而是满分太太。老公养二房,思珍选择隐忍。娘家人发现后追问,她还坚持装糊涂,说谎并发誓老公绝不会做这种事。这完全是零式喜剧,是张爱玲式的荒诞与反讽。
张爱玲的作品从不刻画单薄的人物和故事,永远在展现女性的真实状态。像《金锁记》里的曹七巧,既对女儿和儿媳妇下毒手,自身也是受害者,既恶又可怜,形象复杂。《封锁》中的吴翠远,作为大学老师,也会有“女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的恍惚瞬间。
《太太万岁》里的思珍同样如此,她并非永远只为丈夫和家庭牺牲,也有自我意识闪现的时刻。后来唐先生出现财务危机,咪咪逼宫要钱,所有麻烦都找上门,唐先生却躲了起来,把一切都推给思珍。思珍解决完所有事情后,向唐先生提出了离婚。
但这自我意识只是一闪而过。唐先生发迹前曾许诺,有钱后给思珍买胸针,后来承诺兑现了一半——胸针买了,却送给了二奶,思珍对此心知肚明。签署离婚协议前,唐先生去找咪咪要胸针,被咪咪在脸上挠了一道血印,随后带着伤痕去了律师事务所,说要把欠思珍的胸针还她。
前一秒还坚决要离婚的思珍,看到唐先生脸上的伤痕,立刻热泪盈眶,十分感动。觉得他为了自己、为了一个小胸针被打成这样,是浪子回头。于是她决定不离婚了,在律师事务所找红药水给唐先生包扎。故事最终以大团圆结局,唐先生和思珍又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里有个呼应前面的细节:唐先生跟老丈人要钱失败的那晚,回家很晚,醉醺醺的,脸上同一位置有一道相似的伤痕。当时他对思珍说是路上不小心撞到的,思珍也是急切地满家找红药水给他疗伤。结局的这一幕让人联想到那次负伤,是真的撞到了,还是唐先生不止一次出轨、被别的女人抓伤?张爱玲没有明说,这是她的一贯作风,留些细节让人猜疑、细思极恐。
故事以圆满结局,但当时的上海人对这部电影提出了批判,主要针对其“三观”,认为它鼓励旧中国陋习和渣男,暗示渣男做了坏事仍能被家庭接受、回归家庭,没有对社会和民众起到思想教化作用。
看到这种论调会觉得大开眼界,可想而知,早慧且极具智慧的张爱玲,讲述了一个如此苦涩的笑话,却被解读为“鼓励渣男和旧社会陋习”,她当时该有多痛苦。
作为80年后的观众,该如何解读这部电影?无论是思珍随口即来的谎言,还是最后因小事选择原谅,这些啼笑皆非的行为,都是没得选之下的选择。她被牢牢锁死在父权结构中,是被抛弃的女人。
电影中,思珍的谎言和原谅看似主动,实则全是无奈,因为她无处可去。最明显的一幕是唐先生出现财务危机时,思珍的父亲就上门讨债了。
得知婆婆有180根金条是思珍编造的谎言后,父亲勃然大怒。婆婆说“你闺女骗你,你找她要钱,与我无关”;父亲则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嫁给你们家后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她骗走的钱,是你们家骗的”。
这一情节经典又尖锐,张爱玲写出了当时乃至现代女性的处境:她们从未有真正的归属,她们没有自己的家。在婆家是外人,在娘家也是外人。作为“泼出去的水”,她们只能选一边依附,发自内心地把所选之处当家。这是人类的本能,于是很多人像思珍一样选择了婆家。
就像商品从商店卖给顾客,顾客家看似更尘埃落定,她们便更把这里当家。可大家都清楚,她们是“货”,哪都不是真正的家。处于这种无家可归的境地,她们与思珍共享命运,把牺牲自己当作本能,而牺牲逐渐变得廉价且理所当然。她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粘合家庭,可家虽看似粘合好了,自己却落得人人指责“张嘴就说谎”的下场。
这就是长久以来女性的困境,尤其在婚姻中。这种处境像大粪,瓜果蔬菜靠它当肥料,它却显得恶臭、面目可憎,全家无人同情,成了众矢之的。张爱玲很超前,却因此挨骂。不过,80年后的读者和观众或许认为自己完全理解了她,其实未必。有个容易被忽略的细节是女二咪咪。
张爱玲的超前堪称生猛,她不仅展现了婚姻中女主的不幸,还塑造了立体的女二形象,这是很多影视剧做不到的。长久以来,影视剧中的女性形象大致分为圣女和妖妇,不仔细看的话,可能会觉得《太太万岁》也是如此:为家庭付出的思珍是苦情圣女,而勾引男人的咪咪是经典妖妇。
但实际上,咪咪身边总有一个挂坠似的男人。据说那是她老家来的哥哥,实则是她的老公。电影暗线中,咪咪是出卖色相养活老公的女性。唐先生找咪咪要胸针被挠后,是给了咪咪的老公一块表,对方进去揍了咪咪一顿才拿出胸针。
某种意义上,咪咪也是为家庭奉献的忠贞女人。她是锁在婚姻里的虔诚女人,只是忠贞的形式不同。归根结底,她也是除了婚姻无路可走的女人。
无论是咪咪还是思珍,看似是妖妇与圣女的对照,实则没有区别。她们既不是妖妇也不是圣女,只是走投无路的女人,她们始终只有婚姻这一个居所。她们各显神通,想尽办法牺牲自己留在婚姻里,而所有悲哀、苦涩、绝望的处境,最终都被一团和气包围。观众远远看着,一切都一笔勾销,成了大团圆。
即便在80年后的现在,在很多单薄文艺作品的影响下,很多观众仍无法欣赏立体的人物。大家难以完整体察优秀作品的复杂之处,习惯了工业化“科技与狠活”带来的思维偷懒,这是当下存在的问题。
因此,我们需要训练自己阅读复杂、理解复杂、思考复杂,这一点值得反复强调。
最后,分享张爱玲为《太太万岁》写的题记: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