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看电影,除了爱情电影。以前中学被人夸读书多,我也从不觉得自己读得多,只是言情小说读得特别多。高中时大概每周三五本的样子。现在不读言情小说了,以后应该也不会读,但爱情电影倒是一直在看,以后也会看。
但欣赏角度是发生了很大变化的。最初看爱情的文艺作品,想看的是感情的隐秘暗涌,自我本性与爱意此消彼长的斗争——双方是如何从陌生人的状态,在相识后,经过一系列的事件,感情细微变化,最终全盘托付自己的真心。把中间情感流动的过程描写得精准而美的,是当时的我心目中爱情主题文艺作品的范式。
后来再读,想读的是如何把对方作为一个人来爱,爱的是对方的灵魂,把对方作为一个主体来爱。国内很多男作家,写出的爱情是很典型的反面例证:无论女性角色是野性的或是纯洁的,但都带有极明显的满足男性幻想的特征,并不是一个丰满的,有自己灵魂的人。
如今再读,要找的是爱情的双方如何在这段关系中明了自身,超越自身,在走向对方的过程中杀死自我而后又重生的过程。在关系中实现对自我存在的超越与救赎,是爱的意义。
总体来说,自己的审美取向是逐渐从东方转向西方,东亚的爱情故事里,写的好的往往是第一种,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水波之下的爱意涌流。少有“杀死自己然后重生”的热烈一往无前。当然,如果这样能写得好,自然也是美的,只是这样的爱情模式更适合描写单恋,很少能把双方的情感流动都写得生动入微,让人觉得都值得被爱。
《白蛇传·情》是我见过做得最好的,在对爱的探讨上,多种对爱的理解融合交织的呈现,主创对于不同的爱没有作出具体的评价,只是单纯地,坦诚地,表达了出来。
白蛇的形象与传统故事中的截然不同:不再是法力高强但不谙世事如同婴孩心智的懵懂女妖精。东亚爱情故事往往是确权的故事,everything is about power,比“你很弱,我可以掌控你”更高级的确权是“你很强,世上唯有我可以掌控你”,这也是所谓宰相千金或是女妖精/神仙角色设定的出发点。
白蛇不是,白蛇在入人世前就已经是一个成熟而强大的存在了,五百年前她已经在佛前莲花座下爱上了许仙。她认定这是情,也是缘,她爱他,命运也允许她爱他。她选择进入凡尘,是为了体验情,也是为了寻找许仙。我以前写过《人面桃花》中陆秀米对张季元的爱——
陆秀米是典型东亚少女的缩影:一切对世界的期待与想象只能靠有限的书本纾解,小小的院落和阁楼是沉重的枷锁,阻挡了她去接触、去感受。她有太多不明白的问题却无人解答,有想要完成的痴梦却无人理解。她的天真与不解,情爱与欲望,无法表达、无处发泄、无力逃避。唯一的解决方法摆在眼前:这里有一个人,去爱他吧。向他倾注你的一切,他是世界的最终答案,也是世界的原初动力。
陆秀米是无可奈何中将张季元作为意识世界中万能的填补剂,她的世界没有答案,所以她没得选,只有将张季元奉为神祗。但白蛇不同,对于世界的原初动力和最终答案,她早已有自己的解答,但在此基础上,她选择将许仙作为了那个起点与答案。她在清楚认识到自我的前提下,因为这份爱而将主动权拱手相让。她构建了自我,然后在爱中杀死了自我。
整部影片中,白蛇的自我毁灭经历了三个阶段——饮雄黄,求仙草,闯金山寺,一次比一次危险。饮雄黄时,原因是许仙的真情告白,劝她饮酒,共同庆贺两人之间的美好感情。白蛇没有拒绝,是因为心中的爱,许仙把杯中酒当做爱的见证,她作为爱的持有者,在心上人温柔深情表达心意时,自然是无力抵抗的,这是面对爱人注定的软弱,所以她忍痛饮下了雄黄酒。
饮雄黄的逻辑不是“我不能推辞,使我的身份暴露”而是“我爱他,我无法拒绝他”,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想法。求仙草也是,并非“是我的原因使他惊吓而死,所以我必须救他”,而是“我无法承担生命中失去他的后果,因此我必须救他”——白蛇的爱不同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爱情,儒家的爱是要讲恩义的,须有一个施恩——报恩的过程。白蛇不同,即使五百年前在佛前莲花下,许仙曾帮助过她,但她从未强调过这段往事中“恩”的因素,她只说,你我结缘,我自那时起爱上你。影片中也删去了开医馆济世,使许仙一介穷书生完成物质迁跃的桥段——白蛇未受恩,并且也从未有过报恩的想法,双方人格一直是平等的,她的爱里只有爱。她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是“我们相爱,就应当携手共进”,而不是“我要帮助你,成就你的人生。”她的爱,是明晰了自我之后,有主体性的爱。
这份爱单纯的同时,也是不求回报的。白蛇的爱里没有计算,每一步的每一个决策,都是由心而发。自身的利益与安危,都不在考虑的范畴中。闯金山寺,一开始她是想要打败众僧救出许仙,后来却变成了不顾一切只想要靠近他。她做的一切不是因为许仙对她好,因为往后会有什么幸福,只是因为单纯地爱他。她有自我的人格,但为了这份爱,杀死了自我,伸手去触碰那个非我的存在。看得我在影院大哭,想起了张爱玲的小说里永恒的主题:人性与命运的抗争,人心与算计的抗争。人们好像生活糟糕到只能苟且与计算,但却驯服不了自己的心,以为能把人生活成一部机器,但还是控制不住会爱上那个人。葛薇龙一步步沦陷,最后对乔琪乔投降,是向爱投了降。坐在那里我在想,我会不会一直以来误会了东亚爱情故事——我总觉得那些都不是爱,都是利益衡量,是互相试探,如人涉水,必须步步踩稳才能前进,是幻想凝结成人型,回馈丰富成心意,爱应当是不回头的奔赴,是用内脏和神经末梢感受的,而不是用心用脑。但其实东亚故事里,一直以来执着的并不是热烈的自我燃烧,而是在周围环境重重堆叠的压力下,为自己的真心腾挪出一块小小空间,将人性的最美好为那一个人保留的挣扎与坚持。
白蛇可以不这样窘迫地去爱一个人,因为她是蛇妖,她不需要遵守人世间的规则,除了一颗真心,也没什么可被伤害和失去的。她的爱是茨威格式的,一眼万年。她知许仙软弱,从故事的一开始便知,她爱的是这个人,便连他的软弱一同爱着。从金山寺回来,她以为许仙竟软弱到不爱她的地步,于是选择和青蛇一同离开尘世,但那时她心中依然是爱着许仙的,未曾改变。所以当许仙赶来挽回时,她要的是沟通,是确认对方的心意是否真诚。许仙说爱她,经历了这一切,他更坚定地选择爱她。有这句话就好了,就足够了。只要一个道歉,只要一段剖白,即使想离开也会留下,即使被伤害也会原谅。正是在这种原谅中,被杀死的自我以新的形式重生。没有爱过的人很难理解这种感受,剧情进行到此处,邻座发出了不满嘘声,但我反而更喜欢这种设计,这是真正爱过的人才能写出的故事,这是真正爱过的人才能看懂的故事。
相较而言,法海对爱的理解是佛教的——爱是堕入情网的执迷不悟。对他而言,爱并不重要。所以他无法理解为何白蛇会一直不愿离去。他进行过两次警示,劝诫白蛇遵循天道修炼成果,不要在人世执着。他始终认为白蛇与许仙的情是孽,将来终有一日会伤害到彼此。这是佛教观念中对于爱的解释:一旦有爱就会有我,有执,有不满,有痛苦。佛法是不讲爱的,只讲慈悲。法海的行动最有趣的一点是他始终强调的是天道,他确实是在无我的基础上执行着他心目中的天道,他拥有天道的解释权。这也是很中国的呈现:法海是僧人,但他却将自己执行的法称为天道,天与佛在此时统一为一个主体,儒与释合流了。
法海与白素贞同样也是很坚定的,他心中有自己的法则,从未有过动摇和迷惘。先是劝诫白素贞,而后引渡许仙,最后允许许仙离去,他有着一以贯之的信念支持自己的行动。他是一个试图拥有审判权的强者,想要依照自己的判断去决定许仙与白蛇的命运,在最后意识到自己对于二人的无能为力后,将审判权交予了佛祖——这也是故事有趣的地方,白蛇并非被镇压在雷峰塔下,而是与佛祖达成了合意,自愿在塔内修行千年,以换来与许仙的再次相见。
片中最有意思的是许仙的爱:按照传统故事的设定,人应当是高于妖的存在,但是在这部影片中,妖与佛都是强大而坚定的,最软弱最迷惘的是人。许仙的爱是传统的东方式的,他在月下表达爱意时说,得贤妻如此,夫复何求。在发现白蛇的身份后,他有疑虑与困惑,他对白蛇的爱开始动摇,于是在迷茫中跟随法海来到了金山寺,他想回家,却又想要听从法海的建议,于是就这样懵懵懂懂来到佛前。直到白蛇来到金山寺,来到他的面前,他依然坐在原地犹豫,不知自己是否应当起身。看见白蛇与僧人搏斗,他内心痛苦,却仍然无法确认自己的内心。直到白蛇被驱离后,他才说,无论她是人是蛇,她对我有情,对我有恩,她是我的娘子,我要与她相守一生。
他花了很长时间,经历了水漫金山寺如此大的事件,才坚定了对白蛇的爱。这其实是最普通最平凡的一个人,和我们每个人都一样,我们无法做到一开始就完美纯粹地爱人,要经过考验,体验过别离才能成熟。只有他是软弱的、有限的、笨拙的,但人类确实在爱中就是这样单薄与无力,人比妖和佛都脆弱。
他的爱依然很普通,因为贤而爱,因为恩而爱,因为“你对我有情”而爱,这正是我所不喜欢的模式:因为你好,因为你对我好而爱你。他透过白蛇,看见的仍然是自己,在这份爱中,白蛇并非主体,真正的主体只有他自身。这种明显的对比反而说明了作者是清楚二者对爱理解的差距的,他明了两种不同的爱的形式,并使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相爱相守,也许在作者心目中,尘世中这两种爱是没有高下之分的,只是主视角给到了白蛇一方。
白蛇的内核是非常西方的,里尔克式的爱:爱不是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而是一个灵魂爱上另一个灵魂。是两个灵魂相爱护、相区分、相敬重。但表现形式是非常东方的,男女主角的感情流动只需要彼此的对视,有距离的拥抱就足以表达。相较于《白蛇缘起》相当西方的对视——接吻——sex桥段,《白蛇传·情》对于二者坠入爱河的表达更符合我的审美:东方爱情故事,乃至于中国古典哲学,其美感正是来自于“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力量。是无法言说也从未想过去言说的,高于人与一切具体事物之上的存在。正如国画之中的留白,正如“留得残荷听雨声”。这种不言与温吞所带来的氤氲气息,眼波流转之间空气中弥漫的爱意与羞怯,正是东亚爱情故事中,最美好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