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蝇王》的问世轰动了整个世界,一场在荒岛上儿童间的野蛮与文明的博弈对整个人类的社会秩序发起了巨大拷问——社会的本质是什么?无论是电影《被时间遗忘的土地》、《一出好戏》,还是电视剧《迷失》、甚至是真人秀《幸存者》,都在不同的角度上进行了思考。而鲁本·奥斯特伦德的《悲情三角》给予了我们不一样的视角,也为其赢得了第二个金棕榈奖。
《悲情三角》一如既往地贯彻了奥斯特伦德尖锐且冷酷的价值观和其对在日常对话中尴尬瞬间的细致观察力,力图揭露戴在所有阶层嘴脸上那副虚伪的面具,好似一把利刃,无情且无差别地插在了资产者、中产者、甚至是无产者的致命处。但这把剑刃又似乎涂满蜂蜜,以一种略带荒诞的冷幽默让观众苦笑。随即而来的,是又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战栗。
社会作为无数个三角形
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三角形是最具稳定性的结构,经济学中的蒙代尔三角和政治学中的三权分立似乎都具有某种稳定性。但在社会学中却不是如此,社会分层的金字塔式三角形和人际交往中的三角形往往会造成各种程度上的混乱。
《悲情三角》以时尚界切入,模特们对待两种品牌的不同态度就点明了本篇的主题——伪装。上层阶级在本质上与普通人无任何不同,奢侈品牌就好像金字塔顶的入场券一样,但殊不知这其实是一种自诩高雅的遮羞布。而这种伪装在电影中也随着正常社会秩序的消解而暴露无遗,影片以三段式的结构从平静到躁动直至狂野,以一种十分令人不安的情绪缓缓铺开了在荒岛上的人类社会学沙盒。
“美作为一种货币”
性(Sex/Sexuality),不单单是指性别、性行为,它也是一种社会学概念,包括性别身份、性别认同、情感依赖等一系列由生物、心理、社会、经济、文化、伦理等因素相互影响的结果。而随着社会的进步,性别作为一种先赋角色逐渐转变为一种社会角色,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言:“女人不是天生如此,而是被塑造成的”,这一概念伴随着女性主义思潮的推动直接将性别定义为一种社会建构的产物。
现如今,时尚界作为少有的男性收入低于女性收入的行业之一,在其中会暴露出很多关于社会性别的问题。这种现象是父权社会下对女性美的一种消费主义表现,美在此就成了一种货币,片中的第一段也正是在这种语境下展开的。
就像片中男女主在为买单问题争吵时,背后实质上是一种性别身份和性别支配的博弈,男主之所以看起来“小肚鸡肠”其实是因为他不希望钱成为彼此身份地位的分界线,这可能是女主本身经济实力高于自己所带来的性别身份落差所导致的虚伪掩饰,男性反而在这儿表现出女性主义的倾向;而女主看似对钱漫不经心实则是想利用男女传统关系的“惯性”对男主进行心理支配,这也是一种在性别道德上的虚伪表现。而当他们把面具摘下促膝长谈时,一切又仿佛烟消云散了。
二人在游艇上的插曲也是如此,当一名甲板上的员工与女主进行了一句简单的问候时,男主的自卑心理瞬间就把员工当成了“假想敌”,员工的“美”甚至也在男主心理成为了一种“货币”,这时就形成了一种心理上的三角关系。而男主则将这种三角关系转移成社会的金字塔三角形的形式,以在船上的“高级乘客”身份将员工驱逐出去,并且这一过程也是以极其虚伪的借口完成的。
更值得玩味的是,当众人在“荒岛”上建立起一个“母系社会”时,男主的“美”反而成为了最有价值的货币,现实中的时尚界仿佛颠倒了过来,男女主的性别身份相互倒置,女主反而被赋予“时尚界男性”的性别身份,成为了那个多愁善感的人。影片最后,当她们发现又将与世界相连时,女主似乎又释怀了。反而最后男主奔跑的开放式结局令人深思,这是拥抱文明的欣喜,还是一种回归现实的恐惧……
社会分层与支配
在社会学中,社会分层是指依据一定具有社会意义的属性,一个社会的成员被区分为高低有序的不同等级、层次的过程和现象。无论是功能主义还是冲突主义对社会分层的观点都表明由于资源的有限性导致社会的分层是必然且必要的,并且绝对的社会平等是不可能出现的。而且,金字塔式的分层结构如果允许社会流动,也就会促成一定的社会激励性,这就会促进社会的发展。
在《悲情三角》中,社会分层现象是不言而喻的。而影响分层现象的既受到性别、种族、出身、体质等先赋性因素的影响;也受到技能、学历、职业、意识形态等自致性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的权重取决于社会总现状,在游艇场景时,在空间上看似已经远离了文明世界,但实际上仍是文明世界的外延,形成了船长-主管-员工、富人-船长-员工等多重社会分层。但讽刺的是,在“荒岛”中,社会秩序由于资源置换产生倒置,富人作为生产资料的占有者在“荒岛”中没有任何价值可言,拥有生存技能的员工反而站在了金字塔顶。
马克斯·韦伯说道:“支配就是某些具体命令得到既定人员群体服从的概率。”他认为支配不包括对他人行使的权力或发挥的影响;支配可能会建立在极为不同的顺从动机之上:从单纯的习惯直到最纯粹理性的利益计算。任意一种支配必须包涵一种最低限度的自愿顺从,即在服从中获得利益。并且,他还认为情感和观念要素在其中会起到决定性作用,因为这种既定的支配需要让被支配者有一个正当性的信仰。
船员在船上手舞足蹈时大喊“Money”并被要求满足富人的一切需求(支配),这是一种建立在现代社会物质主义中对金钱正当性的信仰,也就是金钱即地位的信仰;在荒岛时船员对富人和其他人的支配是建立在基本生存资源置换的利益基础之上的生存信仰;而男主与船员的同床共枕则较为复杂,一方面是建立在为自己或女友获取资源的“正当性信仰”之上,另一方面是建立在自己与女友的身份地位置换的优越感和自欺欺人的正义感之上。当我们回看男主将手搭在女船员的椅子上时,女主反而做出了类似男主之前的“不可理喻”的发问,而男主却摆出一副类似女主之前的装糊涂的虚伪表情,这即是一种身份危机极其生动的表现。
哀伤的社会学沙盒
其实鲁本·奥斯特伦德在其前作《方形》中就已经展现出其对人类社会嘲讽和质疑,当“原始人”出现在宴会时,起初众人是当做一种表演,每个人似乎都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进行“欣赏”。但一旦这种“野兽”使自己的利益或生命受到侵犯时,众生的虚伪之相便暴露无遗,“疯癫与文明”的博弈其实一直就未曾变过,可悲之处在于,看似高等、无懈可击的理性文明在面对“疯癫”时——即使这是一种仪式性的疯癫——其实所谓的理性不堪一击。
无论是《方形》还是《悲情三角》,奥斯特伦德始终以批判、嘲讽众生的虚伪作为母题,所谓的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共产主义者还是社会主义中的资本主义者就是对那些企图以某种主义或某种意识形态高高自居的人们的深刻嘲讽。富人不会因为让员工游泳就会使得自己变成员工心目中的“大慈善家”,员工也不会因为顺从富人的支配而实现阶级跃升。
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当代社会各个阶层追求自身利益的虚伪表现,而这些虚伪行为的意义,终究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丑陋罢了……
Leviathanism
2023.04 大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