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构成和身份政治自然会勾引出一个社会观察者的好奇心,但真正引发共情的是人生际遇的偶然性,而这种偶然性背后又是人生脚本的一种必然。

很难料想到一位新导演会在首作中触及diaspora的题材,但是看到导演的履历,北语本科,大三出国交换,大概很多语言类大学的毕业生都会有共鸣。李亘或者李小李的那一年(看到这三个字,脑袋中应该自动播放许巍的《那一年》)影片已经悉数体现,无数细节构建出的情感氛围,《小森林》般的配乐,《诗人》般的那座桥,《蓝宇》般的结束镜头,倒是把我带回了在K国的那一年。

从小被教导“永远都要坐前排”(借用小学某篇语文阅读题的标题),我早就把“坐前排”内化为习惯,即便是在有限的境遇中。小学毕业,我主动选择参加市里竞争激烈的小升初,去最特别的以“素质教育”闻名的初中;初中毕业,理科成绩不好,我就决心考文科重点班;高中毕业,高考成绩不算很好,但有参加提前批的机会,我就翻志愿书,找到前一年录取分数最高的专业,把它变成我的第一志愿;到大二争取公派出国的机会,我就问学长哪个国家的资格最难争,然后在对K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拿到了到K国交换一年的门票。

刚到K国的时候,研究中心分成一级到四级四个班,经过分班考,四个中国同学进了四级,我被分到三级;暗自把这事当作一个耻辱,对国内的谁也不提起。后来有两个四级的同学觉得课太难,主动申请到三级班,我一面纳罕,一面还有些侥幸,觉得与别人的差距缩小了些。第一学期,上课从来不发言,但是考前会把课本上的习题翻来覆去背好几遍,笔试总能拿到接近满分。期末聚会上,外国同学提议让主任用一个词形容每一个同学,轮到我,他想了想,然后用了两个词:very quiet。到了第二学期,可能想要做些改变,把中长的头发剃成了平头,这才和别人有了交流。一次和东欧的同学一起从教室走回宿舍,听他们讨论一起游泳的事,我表示我也想参与,才有了后来每周一起游泳、健身、打乒乓、吃饭、看电影。再后来,台湾的同学说在代表处拿来一副麻将,但三缺一,问我会不会打。从此以后我就几乎住在了他们的宿舍里。

Hsiang-Hao和瓦利和我是同班,平常聊天更多。翔算是学长,在台湾的年级比我们长一两年,但专业是政治学,从没学过外语,所以分在一级班。我们以牌友的身份相识,后来经常一起看电影、购物。我还教他们下载微信,玩推理游戏。没事的时候,甚至可以聊八卦、玩成语接龙到深夜。有一次HH和瓦利去参加印尼使馆的活动,我和翔分别躺在他们的床上,想让他们回来掀开被窝吓一跳,结果双双睡着。到了后半夜他们回来,翔被动静吵醒了,就回了自己房间。我在HH床上睡得太死,毫无反应。HH没有生气,反而暗示其他人不要吵醒我,自己趴在桌上睡。

乌克兰的Anton很乐意学麻将,经常来“我们”宿舍喝茶、打麻将。Olekksi经常有奇思妙想,他的昵称就叫我从前在课本里看到过的“阿廖沙”。亚美尼亚的Paruyr像大哥哥,以前当过兵上过战场,还给我看手机里训练的照片。他对自己的文化很自豪,还邀请我去他的家里玩。波兰的Pawel和我关系不近不远,我剪完头发后,他夸我更加shapeful。到分别的时候,我送了一人一双筷子和一包火锅底料,哈萨克的Almas对我“奉旨读书”的小包很有兴趣,我就把包给他做礼物。

有一次上完课,Paruyr突然对我说我会想你,我说我想我也会。正尚笑了,他很直接地和我说,这只是客套吧,我们各自回国以后,大概都不会再联系了——他一语成谶。每个人回国的时间都不同。我们先到机场送走HH、瓦利和其他台湾同学,他们送给我写着台湾注音符号的明信片,可恶的是我不知道塞进了行李的哪个角落。到我走的时候,是Anton、翔和正尚送我。我们很隆重地拥抱告别。结果入关时,我的行李超重,Anton又折返回来帮我交际。回国以后,我发了几天的story,软件就出了问题,只能时断时续地和他们联系。疫情很快开始,我们到彼此国家旅行的约定几乎要被淡忘了。Almas又把“奉旨读书”的意思忘了,问了我一次,还问了我火锅底料的煮法。Paruyr给我看他家里的花园,有很多葡萄。中秋和农历新年会和正尚互相祝福。与安东、阿廖沙、HH和瓦利的交流都渐渐趋近于无,几年视频一次。上一次视频的时候,我头发比在K国还长,翔在旅行中,HH还在准备考公,瓦利正要去打球,安东很喜欢最新的工作,并且交了女朋友。最近,我又剪了短发,翔已经毕业工作,HH从考公成为考研,瓦利从K国结下的爱情越见牢固,安东和阿廖沙身陷战争。

我为了争先去了K国,但在K国慢慢学会“躺平”。当然,我又奔着“更好的学校”“更小众的专业”努力申请、拿学位,但我越来越珍视平淡生活的流淌。另类个体化研究的专家认为东方或者中国的个体化和整个历史表明个人并不只是西方式孤立单个的,更加是关系中的个人。但其实,Radcliffe-Brown就在结构论里强调,individual只是一个生物体,作为社会人的person是必须在关系网中获得意义的。但是关系的流动性是谁也想不到的。就像“Being Alone Together”里面说人群是活动的石块,是奔腾的密西西比河。那一年,那么多人,那么多关系,让你觉得离开它们,你再也不会是你,你什么也不是。但是时间推动你往前走,各人朝各人的destinations去了。李小李和唯姐在车站前拥抱,那一年、那个拥抱是真实深切的,之后的渐行渐远与新的机遇也会是自然而然的;然而永不褪色的鲜活着的记忆更加是真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