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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和我分手了,对此我仍然耿耿于怀。我一直想梳理出点头绪,在心里拾缀着我们关系的点点滴滴,检讨自己的生活,试图弄明白究竟哪儿搞糟了。一年以前,我们还相爱着,你知道的。……”

一般来说,当一个人推荐自己挚爱的一部电影,都会兴奋地列举出这部电影本身的优秀,以及它之于他的意义。那么,当谈起《安妮•霍尔》,我可以随意想到这么几点:

-我和慧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

-为我打开了伍迪•艾伦,这位我最爱导演之一的电影大门;

-奥斯卡五提四中,独揽最佳导演、最佳影片、最佳女主、最佳原创剧本;

-颠覆了我先前对爱情片的印象,上一次能做到这一点的电影,还是“爱在三部曲”;

-安妮在夜晚的酒吧里唱的《It Had To Be You》,正是去年冬天那个慵懒的下午,我在无邉集里听到的那首爵士乐;

-……

当然啦,最终还是要回到电影本身。老实说,写《安妮•霍尔》之前,我是有一点顾虑的——琐碎的生活场景使它在我的脑海中只留下了凌乱的情节记忆,取而代之的是影片整体的一种感觉;轰炸机式密集的信息更是目不暇接,纵使沉浸其中如我,也很难保证get到了台词中的每一个梗。因此,想要描绘这样一部影片,是十分困难的。既然写不出一篇像样的影评,就把它当作一篇随笔吧,随心所欲地聊聊这部电影带给我的感受,也是很不错的一件事。

影片一开头,一个秃顶小老头出现在我面前,并开始了他长达96分钟的絮叨。开篇的这几分钟,一个艾维•辛格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我非常乐意用艾维自己喜欢的方式,来给他套上一大堆stereotype:喋喋不休的中年男子、典型犹太人、喜欢纽约、讨厌LA、左派知识分子、敏感多疑、政治喜剧演员……以及最重要的,一个犬儒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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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小就喜欢胡思乱想,在别人写作业的年纪,想的是宇宙在过度膨胀;他在意自己犹太人的身份,连别人不知无心的“Did you eat?”都能被他解读成“Jew eat?”;他生性多疑,对身边的人怀有天然的敌意;他总是不满,生活中的每一件小麻烦都能变成他生活中的烦心事;他是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在他的眼里,“人生只有可怕和可悲两种”。

尽管看起来就是个讨人嫌的邋遢中年男人,他却对女性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他是个知识分子,就连日常对话中都喜欢用学术用词;他总能在无意中吸引到女文青和女知识分子,也因此有过两段失败的婚姻。此时此刻,他正在饱受中年危机的困扰,对身边的一切人事都充满着不信任。

有一天打完网球后,一个女孩主动来和他打招呼。这是个威斯康辛女孩,她搭讪得如此笨拙,在语无伦次时会用“La-De-Dah, La-De-Dah”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在开车时喜欢东张西望,横冲直撞的汽车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这便是安妮,一个乡下来的女文艺青年,和一个地道的纽约中产知识分子组成了滑稽与甜蜜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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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艾维初识的安妮,很具有时代感的穿搭!

开朗的安妮与时刻对世界抱有敌意的艾维,这两个人的组合是如此奇妙。身为犬儒主义者的艾维,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最不讨喜的一类人,但这样的一个角色在电影里喋喋不休时,却带来了独特的喜剧效果。身为知识分子的艾维看到这样活泼可爱的女文青一枚,马上开始煞有介事地“培养”她,又是为她买书,又是鼓励她唱歌,又是让她去大学教书提高知识水平——可是当安妮开始和大学教授聊得火热,歌喉为星探所欣赏时,艾维又坐不住了。这样的一个左派人物,费尽心思想把安妮变成和自己兴趣爱好一致的女友,最终却又不肯放手,这是存在于艾维身上最大的矛盾性。

前两天看到KY的一句话,“如果可以,不要陪一个人从不幸福走到不幸福,那样太累了。”艾维就是这样一个不幸福的男人,他为安妮打开了一向通往崭新世界的大门,却又无法把幸福的安妮留在自己身边,所谓“植树型伴侣”,莫过于此。安妮是阳光,属于陆地另一端慵懒的加州海滩;而时时刻刻充满阴霾的艾维,也只能留在拥挤而匆忙的纽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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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风格

《安妮•霍尔》在票房与业界口碑的双丰收,除了它作为爱情故事的成功,更是它作为喜剧片的成功。老实讲,在这部电影前,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喜剧片,它像一架不停投下炸弹的轰炸机一般向观众抛去一串又一串妙语连珠的台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细碎的生活碎片化叙事、喜剧性与哲学性极强的台词、演员的自然演出,再加上独创的喜剧效果,让这部片成为了伍迪•艾伦风格的奠基之作,他其后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视为《安妮•霍尔》的衍生和变体。

台词的设计是伍迪•艾伦电影的一大看点,也可以说是其核心。伍氏台词有以下这么几个特点:以抱怨语气为主的絮絮叨叨、非常多的学术专业词汇、专属于中产知识分子阶级的梗以及对哲学与人生的探讨,因此,他的台词理解难度是很高的,没有一定知识水平的观众很难理解里面暗藏的笑点;即使你能看懂,它蕴含的巨大信息量也会逼着你你时时刻刻专注于台词上。正因如此,伍迪•艾伦是美国近代所有名导里最为小众的一个,就是因为他作品存在的观影门槛。有趣的是,伍迪•艾伦的故事选材与拍摄方式其实是很适合放松观影的一个选择,这刚好与他台词的专业度与密集度形成了一个滑稽的反差——也可以说,他的电影对观众而言,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

细碎的生活碎片与叙事的跳脱性,则让影片风格自成体系:一般的爱情片都是有一个大致的逻辑情节的,可在《安妮•霍尔》中,我们随着艾维的叙事,以及故事中的再叙事不停地跳到一个又一个的镜头中,这样的手法为影片带来了焕然一新的清新感,同时也让影片的侧重点由情节转移到两人关系中亲密感与两人相处的感觉。所以,大部分观众看完伍迪的电影,可能已经忘记了电影具体发生的故事,却又对角色之间的相处感异常熟悉——这不就是爱情的感觉吗?每当我们想起一段感情,我们的第一反应也不是某一件特定的事,而是那种细腻而飘忽不定的暧昧感,这样的效果,伍迪做到了。

纵观全片,我们可以看到伍迪•艾伦本人对自己深刻的自我剖析,甚至是对整个中产知识分子阶级的嘲弄,这就引出了伍迪作品中最重要的一个特性——解构性与自我讽刺性。此后二十多年,伍迪运用浑身解数向观众展现出这些小资们面对爱情与人生态度时虚伪而又滑稽的一面,并用各种各样的形式展现出来——有“进阶版安妮•霍尔”的《曼哈顿》,有充满黑色幽默的《子弹横飞百老汇》,有多人物交织叙事的《汉娜姐妹》和《罪与错》,甚至到了最后,他不惜把自己解构成好几个人格,拍成了娱乐性与哲学性共存的《解构爱情狂》。可以看出,伍迪•艾伦对自己知识分子的身份是充满嫌弃与反思的,他显然已经看穿了这个人群的脆弱一面与爱情的不稳定性,所以才在20世纪的三十多年拍出了几十部主题类似却永远不重样的纽约爱情都市小品。伍迪•艾伦本人对名利场深恶痛绝,他率性自如,即使被奥斯卡几十度提名也几乎从不出席(唯一一次出席是在“9•11”事件后受特别邀请,为他深爱的纽约送上祝福)。他讨厌被人划分到知识分子人群中,但热爱他作品的法国影评人们却封他为“导演界唯一的知识分子”,这或许就是对他本人最滑稽的讽刺吧。伍迪在自导自演的电影中的角色几乎都是同一个人,他却在自传《我心深处》中说,这些不是他本人真实性格的体现,而是他装出来的——小糟老头子,我信你个鬼!

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但《安妮•霍尔》真正惊艳到我的,当属它反类型片的喜剧手法。在本片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反叙事的跳脱出现:演员直接转向镜头与观众对话、角色们在一旁看着几十年前的自己、人物交谈时出现心理活动的字幕、两人缠绵时安妮的“灵魂抽离”等种种滑稽的“超自然现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不仅打破了常规,还让角色的喜剧性与讽刺性达到了一个顶峰。这样的手法运用,在电影中至少出现了十几二十处,水平不足的我难以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而若是单单罗列出来,会破坏它们与上下文的连贯性与效果,但若是亲自观看,它们一定会给你留下别样的印象,非常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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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画框中“审视”过去情史的滑稽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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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缠绵时安妮的“魂魄出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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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维坐在教室里,看着几十年前的同班同学们

尾声

安妮的出现对艾维而言,就像一场梦。他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清新的女孩,他曾有机会珍惜她,可最后还是分道扬镳。他能吸引安妮,却又留不住安妮。于是在故事的最后,我们看到了这样一个略带感伤的结局,和两人初识时的开阔镜头相比,最后两人的告别以一个玻璃窗后的远景镜头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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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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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我认识了活泼开朗的你,和你散步聊天,给你买书,和你在哈德逊河旁散步。我鼓励你去酒吧唱歌,你说你唱得难听很难过,我灵机一动,在深夜纽约的街头给了你一吻。我带你去我小时候住的地方看,站在门廊,隔着几十年的时空和小时候的我对话。我凌晨三点气喘吁吁地跑到你的公寓,帮你打死一只蜘蛛,因为你说你害怕。我是个十足的纽约人,讨厌加州的阳光,但我飞了三千公里跑去LA,只为想和你复合。你说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于是我继续生活,一切如常,只是一切好像少了点什么,面前的女孩听不懂我的笑话,当我笨拙地抓起锅里的龙虾,她也不再会像你一样开心地拿起照相机给我拍照了。很久之后有一天,我又遇见了你,和你新的男友一起;我们像以前一样聊天,只是天色渐晚,我只能在街这边的路灯下目送你离开了。安妮,你走了之后,我很想念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光很美好,只是我们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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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见到安妮我很高兴,我意识到她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光是认识她就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你看,我想这就是现在我对男女关系的感觉,你知道,它是完全非理性的、疯狂的、荒谬的,但我想我们还是要经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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