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完完全全的错过更难以释怀的是我本可以。
二十多年前容炫带着半部六合心法下山的时候,叶白衣和容长青本可以将他寻回;几年之后秦怀章遇到甄氏一家的时候,也本可以将他全家救下;甚至是多年之后的周子舒,午夜梦回是否也想过,如果一切重来,他本也可以保全师父的唯一血脉,保全四季山庄传承不绝。这便是山河令凄怆的底色。
开篇周子舒自罚七窍三秋钉面见晋王,不管晋王气急败坏也好,拔剑相向也罢,周子舒永远都是那副神情,心如缟素,八风不动,他与晋王之间的君臣之谊抑或是兄弟之情已经彻底消逝,但这场决裂周子舒依然保全了最后的体面。之前的他倾尽一切都在护着一个全字,保全四季山庄,顾全与七爷的兄弟之义,成全晋王的雄心报复,他也有自己的理想想要成全,有身边的朋友想要顾全,有四季山庄八十一人想要保全,当冲突产生的时候,他只能违心,因为他还是想保全哪怕一丁点什么都好,可是到头来一树白花尽改朱颜,当年那个落满繁花的小院只余他与晋王两人,仿佛站在世界的两端。走出王府,指尖乍见的天光是他用三年又十八个月的锥心蚀骨换来的三年自由。一开始,周子舒就不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任侠。
自此浪迹江湖,随死即埋,却遇到了那个一眼就看穿他是在晒太阳的温客行。
在镜湖山庄是温客行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手救他,很快又在庄外的破庙第二次出手,这时候的温客行除了对着周子舒笑意盈盈,之外的一切都是冷眼,看着老渔夫为报恩而死他甚至有些鄙夷。这就是他们的开始。
直到在湖中画舫温公子颇有牌面的登场那次,温客行就已经猜破了阿絮的身份。当毒蝎手下秦松的琵琶魔音入耳之时,阿絮一边跟老温说着我们不熟,一边毫不犹豫的拿起老温的玉箫御敌。那晚菩提清心曲一吹半宿。
乐声清正坚韧,百转无悔,非心性无邪者不可得,想不到这人却吹得出这样的箫声。
阿絮开始对温客行改观,义庄一役,就此放下心防。
随着阿絮随手抛过来的琉璃甲,温客行这颗心也就这么交了出去,这世间从来就没有一块琉璃甲换两只兔子的便宜事,那时候夜色正好锣鼓刚响,没那么多患得患失,只觉得能跟着阿絮看着阿絮就很好了。
而之后的周絮,也同样明白是谁一语道破了他的逞强,是谁让他不愿再藏头露尾,又是谁在他身边没有期待不求回报。
在悦樊楼上,温周并肩而立,诗酒江湖的知音人分明就是眼前人。
周子舒之于温客行是他此生的光,引领他重回人间,他是让人如沐春风的温柔,也是挂在天边那一轮清亮的满月。那温客行之于周子舒呢?
从来没有一个篡位的人可以保证万无一失,温客行也一样,他眼里有末日的疯狂也有不自抑的战栗,但这并不影响他向着自己那个既定的目标直行。他想要报仇便去做,一个不自惜的人还在意什么后果,全凭本心。可打动周子舒的正是这份本心,他不像自己,总想事事妥帖,顾全一切,做过太多失了本心的事,可往事已矣,温客行便是他的前路。
一个自我厌弃直至自戕的人成了他人命中的光,一个满腔恨意到想要自毁的人却做了他人最后的怀抱。
如果一场相知相爱,最绚丽也不过同生共死,那么故事讲到四季山庄便该戛然而止了。可周子舒选择了走出四季山庄,去直面自己的过去,在段鹏举围攻四季山庄的时候,他可以在旁人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进来,当然也就可以出去,所以这是他完全自主的选择,去面对那个之前拼死也要逃离的,不堪回首的过往。仿佛不留后路的孤注一掷,是因为周子舒知道温客行就站在他的身后,会在最后托住他。温客行也的确来了,不光自己来了,还带着十八个四季山庄的后人。他来了仅仅是带走重伤的周子舒,想当初的温客行,周子舒受一点伤,便要将人千刀万剐了,屠遍一条街,可如今,浑似一点都不在意的便放段鹏举全身而退,这般部署周密只为将四季山庄剩余的这些人完完整整的交到他们庄主手里,包括那个纵然满身伤口也依然拼着命要洗去这一身血污回到你身边的二弟子,做这一切的时候他分明刚知晓原来竟是自己引狼入室间接害死了父母,那才是他心中最深的执念。
可如果说有一束光引人入光明,见了世间美好却不能放下自己内心中最深的黑暗,那么这束光只能成为又一个心魔,让人去依赖去无度的索取。
二十多年的仇恨已经深入骨髓,鬼谷二十年难堪的血色便是温客行内心中最深的黑暗,他得去自己放下,为了能堂堂正正的站在周子舒身边,他的前半生也必须得他自己去面对。然而阿絮终究是他的变数,一语成谶。才有了后来他为了他知己即去,何若玉碎,他又为了他在被问到肯不肯用你一命换他一命时,求之不得的脱口而出,那是经年萦绕于心却从未宣之于口的回答。
在感情里,爱的衡量从来不是我为了你牺牲了多少,而是正因为遇到彼此,慢慢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在生死的抉择中,作出的选择明知对方会痛苦但同时也明知对方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可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之后我也管不了了,连洒脱都是这么的心照不宣。
岭里还有少年相知,“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单纯又热烈,也有千疮百孔的纠缠,不是不爱,只是世事纷杂人心凉薄生生扭曲了这份情感,就像张爱玲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爱情亦如是。而岭最想说的却仍是一个但愿长醉不愿醒的幻梦,将一场相知说到尽兴,梦中却又清醒的让人心惊,透彻又不凉薄。世人有情皆苦,并不独是好人,可在这纷纷扰扰的世间,若无情之牵系,孤翼只影无枝可栖又是何其悲哀。
原本只是两个深埋心事,只有过去没有未来的孤独人,偏偏在对方那里找到了可供描摹的美好,一点点用尽全力去塑造那个将来,即便一次次被打破,又不断再重塑,一边破碎失去,一边百折不回,最终握在手中的,你可以说那并不是起初的美好,但却不能说那不够美好,那才是彼此的造物,彼此的玫瑰,是彼此心甘情愿的选择。
他们最终从那个晦暗的江湖中挣脱了出来,从那道深渊一跃而过,相见恨晚幸未晚,从此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