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容镇》是一部比较少见的严肃向的动画短片。从制作上看,在国产动画作品中,应属前列。而作为一部动画短片,其内在的思想性,其实更值得关注。从通俗意义上讲,电影艺术还无法脱离文学。文学性或哲学本质,依然是电影艺术的主角。因而严肃的探讨一部电影作品,必然绕不开作品的文学性。《修容镇》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抗争的故事。抗争是艺术作品永恒的主题之一,而与“谁”抗争,其实是古典文学与现代文学的分野。

19世纪以降,现代工业的轰然巨响,粉碎了田园牧歌的温情与浪漫。经济迅速发展,财富开始膨胀,贸易繁盛,人口剧增。世界大战,技术爆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拉近。传统衰陵,礼乐崩坏,人类没有因为物质的极大丰富更加自由,却在精神上逐渐被笼罩上层层恐慌的帷幕,个人与社会,他人和自我的异化关系被放大。于是,现代主义文学产生了。人们不愿再相信世界是美好的,痛苦才是世界的本质。文学不再着重再现“真实”,而是聚焦于社会性与现代性对人的异化。当与自然抗争的乐趣消退,古典式的、浪漫的英雄不再被赞美,上帝死去。人与社会的冲突,与自我的博弈,与没有上帝的神国抗争成为艺术的主流。《修容镇》以一部短片的体量,却野心勃勃的,仿佛遵循着某种范式的,刻板而又直白的描绘着个体与社会(群体意识)的冲突,个人与自我的博弈,以及被虚构被架空的时代背景的荒诞。这似乎有些不自量力,却又如此真实。这很“不理智”,也很“卡夫卡”。

作为表现主义的杰出代表与先驱。卡夫卡的作品大多以扭曲变形的形象与象征自觉的手法,表现被充满敌意的社会环境所包围、孤立的个人。他矛盾而又近乎荒诞的思维习惯与双重人格,决定了他的文学成就。以《变形记》《审判》《城堡》为代表的“卡夫卡式”小说,是现代文学的一面旗帜。现代主义的,或着更宽泛一些的主观性的艺术(比如后印象派,现代主义影视剧作),其创作的精髓就是艺术家本身的主观情感,也就是艺术家的人生。我们感受现代主义的艺术,就是感受现代主义的作家。梵高作为后印象派三巨头之一,曾点出主观绘画的精髓:“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其实,梵高无论画别人,还是景物,都是他的自画像。同样,卡夫卡在《城堡》和《审判》中,故意把主人公的名字设定为K,这其实也代表他自己的探索,这两部卡夫卡寓言,象征着卡夫卡自己的探索。因此,我们同样看到了一个被主创所投影的弟弟,在一个被抽象了的社会现实中孤立的反抗,在一个变形(修容)的世界里,冷静的提供一种超越特定时空的,对自我与社会的反思。

现代主义,和它之后的后现代主义,奉非理智为圭臬,而非理智意味着着荒诞、非现实。这是与着重描写客观世界,并展现真实的客观世界的现实主义相对立的。自然,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是对客观现实的反动。它以主观为真实,以荒诞为真实,以虚假为真实。人人修容,固然是不可能的,然而修容不过是一种象征,它象征披在人们身上的外壳,象征永远戴在脸上的面具。人人都是修过容的“精英”“专家”“好学生”,人们永远戴着面具,企图通过固化的统一赋予自己安全感,通过他者的标准丈量自身“幸福”的尺度。人人都是“面具”和“人”的混合体,在社会上,在家庭里,我们戴上面具。渐渐地,面具与面部彻底融合,再也脱不下来了。当人与人的区别被固定的模板所束缚,成功与失败的标准被一个有形的标志所界定;当求取认同成为一种信仰,成为生存的必须,人的存在,也就没有了意义。《修容镇》想要阐述的不过于此。人与人应该是相同而又不同的,每个人,都应该合理的拥有自我选择的权力。弟弟,只是另一只“甲虫”。

与现代主义的主题大致相同,后现代主义亦是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痛苦的反应。作为工业高度发展的产物,二战后产生的后现代主义文学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延伸与发展,是对现代主义及其之前的文学传统的扬弃。通过新的价值取向与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发生决裂反映现代生活中的情感享受、物质追求和底层人们生活的合理性,更趋向于人本主义的描写,追求人格平等。而姐姐,就是一个在现实生活极端痛苦,因而绝望的人。

“现代性的主要运动方向,是向群体社会漂移。这样的高度集体化和外在化的群体社会,同时也意味着个体的消亡”——克尔凯郭尔

克尔凯郭尔认为,人的存在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为感性的物质享受,只顾个人与眼前;第二层则是理性存在,让自己的人生比较严肃,尽责,合乎社会伦理与道德;而第三层则是人所应追求的最高层次:宗教性的存在。这是一种祈祷和爱的生活,是对神的自觉和崇敬,从而使精神有所寄托的存在。而在从最低层次向最高层次迈进的过程中,会产生三种绝望:

第一种绝望:不知道有自我

第二种绝望:不愿意有自我

第三种绝望:不能够有自我

在仅仅二十七分钟的片长中,我们清晰的看到了姐姐在三种绝望中层层递进,最终自我毁灭的过程。最初的姐姐茫然无知,庸庸碌碌。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应当追求什么。只是被自身“撑起这个家”的本能的物质欲望与“要想嫁得好,修容要趁早”的世俗所牵引控制,如木偶一般。她的“技术优秀”她的“工作努力”只是外化甚至异化的人生。

而当弟弟激烈的抗争威胁到家庭的存续,在对妈妈的回忆中,对自己的生活产生怀疑与动摇,自我逐渐觉醒时。她依然选择随波逐流。因为在世俗的社会之中,一个人要做真正的自己,要“独立特行”,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绝大多数总是只能依照别人的样子或需要而活着,不敢有自己的思考与主张。她害怕因与众不同而被孤立甚至排挤,她也忍受着因为与众不同而带来的区别对待。所以宁愿做一只羊群中的羊,也不愿做一头孤独的狼,不敢成为“异类”。正因而此,幸福的人,总是长着“幸福”的脸。

最终,弟弟出走,她苦心孤诣所支撑的“家”轰然倒塌。失去弟弟,失去支撑家庭的信念,失去修容资格,也失去了她对人生的选择。生命于她已经成为一种莫名的负担,这是人生最大的痛苦。她也因此重蹈妈妈的覆辙,走向了自我毁灭,这是一个极度绝望的人。也是一个“好市民”。“好市民”区别于“真正的人”,区别于那些身心合一,处于从美学阶段到宗教阶段的三个层次中真正存在的人。处于“美学阶段”的是那些乐于享受生活的人。譬如环游世界的“侣行者”,离职回乡的“隐居者”,充满活力与创造力的艺术家。他们是真正爱生活,并且懂得生活的人,与“好公民”不一样,他们脱离了世俗的烦恼和桎梏,也许他们有非常持久的爱情,或对某一事业的真正的激情,他们的存在叫做“生活”。与之对立,“好市民”的存在固然是“生存”,却苟活于这世界上,像行尸走肉或麻木的机器一样。然后是伦理学阶段,那些英雄、领袖、正义的首领、法官…他们坚守自己的社会伦理地位,并以此为激情的源泉。他们与“好公民”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是富有激情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傀儡木偶。作为基督徒的克尔凯郭尔,将宗教主义阶段排在了最高,这固然有待商榷,乃至可以被批判。但作为“存在”的解释,自然是指信仰上帝的基督教徒,如果不避嫌的话,也可以解释为佛教徒或穆斯林。当然,并不是你穿上白袍,戴上十字架或剃光头发,就成为了最高级别的宗教主义者,而是全身心地与上帝——或柏拉图的“善的理念”或圣奥古斯丁的意义上的神或笛卡尔的“不会骗人的,全知全能的”上帝,又或者佛——交融在一起。实现精神的最高升华。而“好市民”,他们可能是不同职业,不同阶级,不同国家的公民,不同人种,反正他们已经丧失了文学意义上的心灵——这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这个社会赋予的。平心而论,“好市民”是社会的必然产物。换句话说,没有他们,社会不会形成。他们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他们是悲惨的群体,而且必不可少。这也是“早安,打工人”所能引起深刻共鸣的内在原因。

“好市民”是无奈的。这种无奈源自根本原则性的选择困境。在《人性论》和《道德哲学研究》中,休谟认为“道德”的真正起源发源于:对他人有用、对自己有用、直接令他人愉快和直接令自己愉快这四个源泉。而“好市民”的产生只与“对他人有用”和“对自己有用”有关。这是一种“功能性”的人或者说——“工具人”。

按照《政府论》中对社会契约论的阐述:“当一些人结合成一个社会,放弃各自执行自然规律的权利,委之于社会,就是当人们组成一个社会而成为一个民族、一个政治团体,处于一个最高政府的统治之下,就形成了政治或市民社会。”不经本人同意,没有一个人需要受制于另一个人的政治权力,而社会就有这样的权力,它是由大多数人,或者就是我们所谓的“好市民”的意志和决定所构成的。同样,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的“总意志”的概念,实际上是“好市民”的意志。没有“好市民”,便不会有社会。“好市民”就像是构筑修容院的砖块。就是大姐、二姐、小西,是所有修容的小镇居民。

人们之所以成为“好市民”,这是社会强迫他们做的,而社会又是“好市民”为基础建立的。这就相当于说,他们自己强迫自己,他们自己强迫自己放弃了身心的合体,他们自己让自己成为“行尸走肉”,失去(文学意义上的)灵魂。这样说似乎自相矛盾,一个人怎么会选择让自己痛苦的生活呢?其实并不然,这是合理的。在人类的总意志,或者说“好市民”的总意志下,这是合理的。如果不这样,人类无法生存。不组建社会,人类永远是野蛮的动物。而家庭,按效用性的意义来看,自然同社会一样是必不可少的。人们至少必须在一个家庭社会里出生,并被父母和老师按照一定的道德原则进行训练。这种道德原则就是按休谟的四个源泉所形成的,他们是人类总意志的产物。所以家庭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效用性,加上人性里的仁爱之情,于是就有了家庭。家庭延伸族群,进而国家诞生。

我们强迫自己戴上面具,这是可悲的,而且是无可奈何的。但是人类不能在这样的世界永远沉沦下去,人类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彻底摆脱这桎梏,摆脱已然与面部融合的面具。我们绝不能失去摘下面具的希望。在这样的世界中,创作者是痛苦的,他们既不愿面对现实,或者说厌恶现实的压迫,想要逃离出去而又无法实现。这种对立的矛盾中产生的《修容镇》,以及面具背后芸芸万千的普通你我,都需要努力。在越来越快的时代发展中,这一矛盾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爆发。作为一种想法,《修容镇》必须被鼓励。尽管他不是那么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