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真的打算认认真真去豆瓣看些影评,再来写下我的感受。
最终放弃。
一来太多,乱花迷人眼——这是信息时代总让我烦恼的地方。
二来,我的表达要先扎了根,才能去汲取别人的养分,否则就是长到了别人的土壤里,我的花园就会永远一片荒凉。
气球,是我看万玛才旦的第一部电影,我相信,这不是最后一部,因为他带给我的惊艳足以让我拥有踏足他电影世界的浓重好奇。
惊艳到我对他这部电影的一些瑕疵甚至都有些放大了,甚至被字母先生批判为吹毛求疵。
最终还是给它定了8.5分,原谅我的苛刻。
我曾经跟字母先生讨论,吐槽这部影片排片率之低,以及观众之少。他说这是文艺片必然的下场,艺术性过高带来的晦涩感一定会导致观众的流失。
然而我的观后感告诉我,这不是一部难懂的电影。
片名所说的气球,从叙事层面来说,是两个孩子将避孕套误认为自己魂牵梦萦的气球,被父亲制止,但父亲仍然羞于将真相启齿。

而从象征符号层面来说,影片海报上卓嘎突出的子宫呈现一个气球的形状,明显代表的就是女性的生育权利。

计划生育时代的西藏,女性的子宫仿佛一片待开辟种植的土地,被神权、父权、制度相互争夺挞伐,可女性无力微弱的抗争被无视,被扼杀。
这就是这部电影所要传达的主要故事线。
一个贫穷的牧羊家庭,孩子误将避孕套当作玩具,女性没有闲钱购买避孕产品,只能依赖卫生所的分发。
女主卓嘎正是因为受孕权的被动,才导致了自己的灾难。而她受孕的时间,恰逢家中爷爷的去世,上师断言老人会转世回家,可家里已经有三个孩子,这个孩子的降生会给这个贫穷的家庭带来巨额罚款。
然而,万玛才旦自己却说过,这不是一部女权主义的小论文,当制度、宗教、家庭参与其中,这场战争显得更加复杂。
确实,以万玛才旦的野心,《气球》远不于此。
一 关于镜头
并不懂专业术语,但我盲猜这是手持镜头。
因为我真的想象不出来,除了手持镜头,固定机位的摄影怎么会拍出这种颠簸摇晃的感觉。
不可否认,这种镜头带给我一种旁观者的强烈代入感。最为直接的就是阿尼去接外甥江洋乘中巴车回家的那一段镜头,阿尼手上拿着已是江洋老师的旧日情人重逢时递来的书籍,混着摇晃的车身震动,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江洋的话,想要仔细看这书里究竟描写了一些什么,却又低垂着被遮盖大半的面容看向窗外,不知道是车太晃,还是不想被江洋看出眼里涌动的情绪。
这段镜头有两个视角,一个是两人有对话时,拍摄角度很明显可以看出是二人座位的对面,两人之间谈话纤弱微妙的气氛一览无余,我感到空气仿佛一只小小的气球逐渐胀大,隔开了两人的空间和思绪,却又摇摇欲坠在这晃荡不已的车内,脆弱得时刻都能被戳破。(预告和花絮都没有这段的出现,可惜没有图,不然真是很棒的视角)
第二个视角是江洋在车上打盹,阿尼翻开了这本书,密密麻麻的藏文,影片也没有给出翻译的字幕。这个视角是从后座拍摄的,只能看到书页上我不明白的文字,因为阿尼向佛的原因,她戴着的那顶帽子一样的饰品完完全全遮住了她的脸颊,我甚至连她脸颊是否有抖动都无法观察到,我只知道,她的视线在作者介绍和封面停留了一路。

另外一个镜头出现在卓嘎去到卫生所,希望再找医生拿几个避孕套。可她发现女大夫周措不在,只有一个男医生,她便扭捏着始终不开口说明自己的来意,一直等到周措回来,还把周措拉到诊室外的一个走廊里悄悄地说。
从卓嘎进到卫生所一直到这里打止,镜头切的都是中景,可是到了谈话这个地方,镜头拉了一个甚至有些虚化的远景,镜头中央被门框割裂开来,女医生周措和卓嘎的身躯和面庞隐藏在银灰色的门框里变得模糊不已,卫生所的灯光照在地上,她们的影子反着光亮。

显而易见,万玛才旦把我们放置在了一个偷窥的视角。
而两个女人正在谈论的,是卓嘎的男人达杰最近性欲旺盛二人性爱频繁想要多拿一些避孕套的事情。
这个视角以无声的语言,一下子就显出了藏地人民对于性和生育的暧昧态度,却也间接地说明,尽管不敢谈论,但其实每个人都怀着一种遥远旁观的视角,窥探着性这个陌生模糊的词汇。
二 两个女人的故事
这其实是关于两个女人的故事。万玛才旦用我极少见到的手法讲述了我极少见到的两个女性之间的关系。
第一个,是女性的弱化。
很奇怪地,这部电影争端的中心在于女主卓嘎的子宫,然而卓嘎却在电影的大半部分被隐去了存在。
达杰接种羊,赶羊交配;江洋和父亲去叔叔家还种羊……一系列的叙事线中,卓嘎都只能够处于屋里的壁炉旁,灶台前,甚至在餐桌吃饭的戏码里,一家人吃饭喝酥油茶看电视,男人的身躯挡住了阿尼和卓嘎的身影,她们只是默默在给男人切肉分盘。
其实这就已经在无声之中显示了女人对生育权的无从插手和被动地位。
第二个,在于女性的孤立与互害。
这部影片中最让人悲伤的,不是外界种种权力对于卓嘎的伤害,而是两位女性的受害,以及各自遭遇中她们之间位置颠倒的相互加害。
片中的女性角色,除了卓嘎,还有一个已经出家为尼的妹妹。
不同于女性共同体的出现时常伴随着陪伴和互救,万玛才旦在这部电影中,还为两人设立了一个对立的位置。
最初,阿尼(卓玛)是受害者,而姐姐卓嘎是加害者。卓玛因为和旧日情人的重逢,一次赠书,心底一直念念不忘的被压抑的情愫重新苏醒。而姐姐却试图阻止妹妹重新踏入当年的情事。

她藏起那本书,焚烧它,驱赶了想要来见妹妹一面的旧情人,两者冲突和矛盾最为直接的一场戏,出现在姐姐焚书、妹妹火中取书的紧张之中。

可这场主客倒置的关系转折,出现在卓嘎怀孕之后。
妹妹作为神权在这个家庭中的渗入和参与,反过来开始干涉姐姐堕胎的决定,坚信上师的言论不会出错,强调所谓轮回转世在宿命论中的重要地位,甚至在姐姐堕胎被阻后,主动提出带姐姐去寺庙养胎,实际上更带有监视的意味。
但从另一角度来说,也带有一种背离世俗的牵引。

三 三权的交错
这应该是电影中戏剧张力最强的一部分了,也是最为主体的一部分。
这也是我最为震惊的一部分,因为我想不到怎么会有一个故事线,怎么能够有一场场流畅的镜头,把这三权的交错展现得错综复杂又淋漓尽致。
很明显,分别是父权、神权、政权,他们交错挞伐,各自占据着卓嘎子宫的控制地位。
神权,是片中出现极少极隐晦,却极为关键的一项权力。因为上师的一句“只要你们多念经认真超度,亡者的灵魂就会转世到自己家里”,卓嘎的意外怀孕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可从始至终,镜头都没有拍到上师的容貌,最多只出现过一个衣角,镜头对准的,是达杰和长子江洋仰望的目光。那一句不知真假的预言,封堵了卓嘎所有的反叛之路,成为了父权作威的依据和倚仗。
父权,是最为直接对卓嘎造成伤害的一项权力。当卓嘎表示考虑到家庭经济状况而打算堕胎的时候,达杰毫不犹豫地一巴掌和那句“老人生前对你那么好”,第二日的道歉也只是为了换得卓嘎不堕胎的许诺。

而片中从头贯穿始终的种羊,和羊圈里的那些母羊,前者代表着占据绝对权威的男性,后者,则是任人摆布的女性。

女人,不过和母羊一样,承担着交配和操持家务的任务,再温驯也不过是一件工具而已。
在那场种羊交配的戏份里,万玛才旦并没有仅仅把镜头放在种羊细长锋利的眼神和犄角上,而是在父亲、爷爷、长子江洋的脸上来回切换,最后停留在一个近景里种羊交配时不断晃动的巨大阴囊上。
而父权的压抑并不体现在它的绝对压制上,更让人恐惧的是一种传承。
长子江洋被父亲带到每一个重要的场合:去还种羊,闯入卫生所阻止卓嘎堕胎……

除了长子的身份,他还因为背上的痣和过世的奶奶一模一样而被寄托了更多不一样的期望。江洋是家中唯一一个正在接受教育的人,却掺杂纠缠在两个认知形态截然不同的世界观念里。导演给到他的镜头里,除了直接要求母亲不要堕胎的逼迫,还有一些动摇和迷茫。
最后一种权力,来源于体制。
电影里的时代背景,是计划生育年代的西藏。电影并没有把目光放在探讨政策的正确性,但却呈现了一种戏剧性——卓嘎是受害者,却需要支付那笔巨额罚款。
而那头被达杰认为“不产羔老实有什么用”的母羊,被他们贩卖成为了补齐罚款的牺牲品。就和卓嘎一样。
当我想到这里,我不得不感叹万玛才旦的叙事能力。
四 权力的自我瓦解和怀疑
如果仅仅只谈权力对女性的加害和掠夺,我觉得气球不会达到这么高的分数。
更让我惊艳的是,所有权力的压迫,都伴随着自我怀疑和迷茫,这让我不禁想,是否实施压迫的主体,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受害者呢?
卓玛是宗教神权的受害者,因为和旧日情人的所谓“孽债”,她选择出家为尼,却又因为一场重逢开始怀疑自己所皈依的神佛和宗教,可最后,她作为神权在家里的渗透,加害了自己的姐姐。

电影的结尾中,达杰卖掉了家里那头瘦弱的不产崽的母羊,以此去缴纳超生造成的巨额罚款。在小镇上,镜头跟在他身后,随着他沉重而若有所思的步伐上下起伏。大雨瓢泼,他坐在广场上巨大的神佛雕像下,目光不知道穿过雨帘要探寻到什么地方。

长子江洋是父权的继承者,他出席了每一个父权压迫残害母亲的重要场合,这一点在阻止卓嘎堕胎那一场戏份里达到高潮——他作为直接参与者展示了父权的淫威。可是影片中出现的一个超现实主义的长镜头却让我始终认为他对这一系列的权力是有挣扎怀疑的——梦境中,那颗将他断定为“奶奶转世”的标志性的背上的痣,被两个弟弟轻易摘下,仿佛只是贴在皮肤上一般。这是最明显直接的对于神权的一种怀疑和反抗。

在影片最后的镜头,达杰在镇上为两个孩子带来了他们心心念念的红气球,一个因为哥哥的不小心立马就被弄破了,另一个在哥哥追逐着弟弟要玩气球的途中被放到了天上。

达杰、江洋、卓玛卓嘎两姐妹、周措……村庄里的人们一一抬头,映在他们瞳孔里的,是红气球飘飘荡荡的脆弱。
这不仅仅是达杰家里会发生的故事,它以不同的方式上演在藏地许许多多的家庭里,那些黝黑泛红的面庞,他们从那红气球上想到了些什么,怀疑着些什么,又想改变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
这或许也正是这部电影想要探讨的,想要唤起人们思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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