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孙艺珍有两部电影上映,6月的《没有秘密》,8月的《德惠翁主》,就题材而言,《德惠翁主》更有观众缘,朝鲜末代王女的飘零人生,不用多说,光是名字打出来,就有足够的吸引力。不管是不是对朝鲜历史或者说是东北亚近代史熟悉,对德惠这个朝鲜公主知不知道都不重要,只要把“末代王女”这个概念提出来,切入时代背景,就知道是怎样悲惨的人生。当时知道这部电影,是经文友苏枕书小姐在微博转发,一看是孙艺珍的新作,又是一出历史人物传记片,便在第一时间找到片源。看了之后说,孙艺珍这下又要拿奖了。枕书的评语我至今仍记得,片末德惠归来,旧时服侍她的白发宫女们大礼迎接,并无呼天抢地的场面,只是默默流泪。东亚女性含蓄深切的情感表现,让人五内俱铭。


当年看过这部电影的观众都会说,孙艺珍这下又要拿奖了。此片一出,毫无悬念,别的影片就算再好,也要让道。孙艺珍的表演是无可争议的好,能够得奖,题材也是重要原因。这样的故事,天生就能打动人。国家被占领、君王被毒死、王子公主作为人质被羁押在敌国,几十年不放归。故国换了朝代,曾经的朝臣二次弃主不认,他们被国民彻底遗忘,贫病终身。王子在病床上神智模糊,公主在精神病院里关押失魂。韩国人只要还有一点点朝鲜民族精神在,就会被激发。身份上的认同,情感上的渲泻,所有的爱恨,都会倾向这部电影。
但在一开始,这部电影并不被看好。这样冷僻的故事,揭开的是整体国民的伤疤,又是女性传记片,历史题材投资大,预算不足,孙艺珍拿出10亿韩元(约合6百万人民币)注资,才完成拍摄。电影上映后反响出乎意料地好,损益点350万,票房559万,口碑和票房双赢,到年底孙艺珍凭这个角色拿了大钟和百想的最佳女演员,就差一个青龙,就是三大奖两轮影后封顶。这一年的青龙奖最佳女主角是《小姐》金敏喜,说起来《小姐》的故事,倒是符合孙艺珍在06年说的她想演的女性之间的爱情,英剧原版的女性视角就很好,改编后两个女孩变成了男性凝视下的客体,那味道就不对了。相比之下,《德惠翁主》的叙事手法更舒服。

由于李德惠的生平资料太少,导演兼编剧许秦豪在创作时花了很多时间去查找她的事迹,在她一片荒芜的人生中发现了一个消失的人物,再从这个人物入手,开启德惠翁主的一生。
朝鲜高宗的子女活到成年的只有三子一女,三子为纯宗李坧、英亲王李垠、义亲王李堈,和女儿李德惠。朝鲜宫廷的规矩,正宫王后的女儿才称作公主,贵人嫔妃生的女儿叫翁主,故李德惠虽然是高宗唯一存活的公主,却只能是德惠翁主。朝鲜被日本占领后,高宗降为李王,处处受日本钳制,高宗担心女儿德惠被日本人利用,给她挑选了一个驸马,此人之后不见踪影。许秦豪导演从这个漫无记载的人为立足点,虚构了一个金章汉,用他的视角去讲述末代王女李德惠的一生。

七岁时少年初识,十三岁德惠离国,德惠十九岁时金章汉从日本陆军军官学校毕业,成为英亲王的侍从,两人重聚。在日本的朝鲜独立运动团策划让朝鲜王室流亡上海,计划失败后生离死别。直到六十年代金章汉才找到失踪人口李德惠,在他的活动下,迎接德惠回国。从十三岁离开,这一天李德惠足足等了三十八年。


不愧是拍爱情文艺片出身的导演,许秦豪的切入点有着文人的敏锐和深情,这样一来避免了宏大叙事的庞杂,把视线收束在最小范围内,最大限度做到节省成本。二来主线明确,只有一个目的:寻找德惠,在寻找的过程中,自然而然把德惠的生平交待清楚。三来感情充沛,用恋人视角去看德惠,观众被金章汉的情绪带动,爱他所爱,思他所思,感他所感,恋他所恋。

这个时候,观众就是金章汉,从金章汉的眼睛里看到的德惠翁主,端庄得体、文雅大方、哀婉深情、楚楚动人,怎么可能不爱她呢?她那么美丽,又那么脆弱,群狼环伺,孤立无援。她父亲把七岁的幼女交托给他,他怎么能不用全副身心去保护她的周全呢。但时势如此,整个国家都覆灭了,个人的力量如此微小,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办不到呀。



我在五年前看这部电影时只是被电影本身打动,此番重看,才领悟到许秦豪导演讲故事的角度选得如此之好,手法如此之妙。为了讲述这个大家都不了解的德惠翁主,他把自己代入到金章汉的世界里,一片深情,天日可表。仔细分析,其实这还隐含了一层无奈,不是我(我们/编剧本人/观众群体)不想迎回朝鲜的翁主,我们(独立运动/韩国人民)做过很多努力,只是做不到。情况就是这样,当时的日本军国太强大,后来的韩国政府太无耻,致使一国翁主落到这般境地。整个电影看下来,观众都没有被冒犯的感觉,这份观感很重要,它让人能够沉浸进去,还能脱身出来,心痛德惠之余,好像自己也干成了一件大事。虽然导演是在讲一个观众不知道的故事,但视角与观众始终是平行的,没有站在某个高度上逗引观众。用一个虚构的金章汉来讲真实的李德惠的故事,即使有夸大,也是被允许的,因为那是恋人视角,有主观癔测和美化,正因为如此,就显得更为动人。


真实的德惠翁主在日本羁留期间大概率上是不太可能像电影中演的那样,为朝鲜劳工营的孩子办韩文学校、公开发表爱国演讲、参加独立运动打算逃离日本流亡上海……日本人根本不会允许德惠和英亲王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做出任何举动,但也不能就此说德惠没有抗争过。恰恰相反,我觉得德惠做到了在她的范围内能够做到的最大反抗。她能够支配的只有她的身体和精神,她用她的身体和精神切切实实的在反抗日本人加在她头上的屈辱。



李德惠出生在1912年5月,1921年入学时有了学名德惠,1925年3月被送往日本。英亲王在十岁时就被日本人带到日本接受日式教育,德惠翁主在十三岁时步上英亲王的后尘,作为人质的命运是不可能改变的。1929年德惠的生母梁贵人去世,德惠曾被短暂的送回朝鲜为母奔丧,再次被带回日本就有了早发性痴呆症的症状,这个症状时轻时重,重的时候可以拖延一阵日本人为她安排的婚事,轻的时候能够完成日本人为她安排的婚事,轻也好重也好,德惠都在十九岁时被迫嫁给了日本人为她安排的结婚对象——对马岛藩主宗武志。从唯一留下来的结婚照片看,德惠的脸上还有笑容,在次年生下女儿正惠后,一直到1945年前都在家接受精神治疗,46后住进了东京都立松泽医院治疗精神病,55年与宗武志离婚,更换户籍名为梁德惠,56年女儿正惠自杀,一直到62年回韩国前都住在精神病院里。


从她荒芜平淡的生涯中可以看到,她始终在坚持自己的意志,生病、梦游症、精神失常、精神分裂都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她在神智清明时甚至可以更改自己的姓氏,把李德惠改为梁德惠,从此彻底消失在官方档案中。父亡母丧,家不是家,国不是国,身世漂零,雨打风吹。晚生的大韩民国既不承认她朝鲜人的身份,那她也放弃了,彻底死心,连姓氏都抛弃,国在她心里从此也不存在,改从母姓,那是她唯一能做出的反抗。


德惠除了发疯,没有别的出路
要说她痴呆,痴呆的人是不可能有这样决绝的行为,这是经过思考后才有的举动,表示她对家国和身份的放弃。从回国为母奔丧后就发作的早发性痴呆,是她武装自己的一个手段。如果她从婚姻中得到过温暖,那将是她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更深层次的痛恨,她不原谅自己的凉薄,居然能有笑容出现在脸上,因此更加凶残地折磨自己。一个亡国的翁主,身上背负的是父母家国的屈辱,如何能活得心安?人人都向前看了,都扔下包袱朝前走了,只有她还在罪恶感下活着。
当日海边船上的福东,和金章汉两人都活了下来,别人都忘记过去往前活,只有德惠,为过去殉葬
她甚至抛弃了父姓。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梁德惠早把一切斫断
眼前的白发老妪,当年的如花少女
精神分裂,是梁德惠最好的保护色,她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活在虚空里,才能够活下去。62年回国后在医院疗养了几年,之后一直住在乐善斋,直到89年4月才去世。一个瘦瘦小小佝偻身躯站立不稳的老妇人,以残病之躯活到了耄耋之年,心志不可谓不强大。
迎英亲王和德惠翁主回国,当时的议长后来的朴正熙总统做了点实事,他甚至不知道高宗有个德惠翁主
十分钟过去了很久,过了很多个十分钟,德惠终于等来了金章汉
眼下是阔别三十八年的故国家园
三千里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最后一幕,像极了《末代皇帝》
最后,《德惠翁主》作为孙艺珍最重要的一部作品,细节台词动作场景即使无法复制,镜头语言可以有相似的处理方法,随便找几处。
少年德惠和少年金章汉第二次见面,德惠教章汉弹钢琴,那是回忆中最美好的一刻
正赫和世丽并肩坐在琴凳上,原来七年前他们就遇到了彼此
一个过肩镜头,表示这是金章汉的视角
同样是过肩镜头,这是一种表现亲密关系的镜头语言
德惠教章汉弹的是她写的曲子
世丽弹的是正赫为哥哥写的曲子
海边,德惠望着开来的船,以为希望在前
同样是在海上,世丽望着开走的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这个大脸大鼻子大嘴唇的海关官员,把德惠拦在了国门之外
这回他又变成了朝鲜海上巡逻舰舰长,再一次让世丽回不了韩国的家。他们前世真的有仇,导演让这个演员来客串这个角色,绝对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