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穆的《小城之春》我前前後後看了三遍,在看第二遍的時候,就已經按耐不住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想要寫點什麼。今天,我終于還是鼓起勇氣,來捋一捋自己對這部偉大作品的理解。

《小城之春》通過玉紋的角度,講述了章志忱的到來對一個三口之家帶來的影響。我在這裡主要解讀章志忱和周玉紋的感情之間的欲望的動機,因為對于本片的主旨來說,其他的角色(包括戴禮言、妹妹、老黃)都是配角,作用是為前者服務。

影片的開頭便是女聲,交代了玉紋的現狀與處境:被困在小城中破敗的家裡;每天的生活循規蹈矩;夫妻生活名存實亡。每當走在城牆上,玉紋就感到離開了這個世界。世俗的肉體生活痛苦且荒誕,前方沒有希望,這不僅僅是玉紋的個例,也是每一個現代人的生活的困境。

整部電影都是象征性的。在玉紋的視角中,如果生病的丈夫象征了腐朽的世俗肉體生活(現實)的話,那麼章志忱則象征着幻想中的理想世界,充滿激情。他翻過破敗的矮牆,不顧一切禮數,徑直來到玉紋的生活中。

兩人在禮言的引薦下在花園裡見面,記憶在他們的腦海中波濤洶湧。

随後是妹妹的歌聲。非常動人,非常有意義,我必須摘抄在這裡。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 賽過瑪瑞娅 可愛的一朵玫瑰花 賽過瑪瑞娅 那天我在山上打獵騎着馬兒 正當你在山上唱歌婉轉如雲霞 歌聲使我迷了路 我從山坡滾下 哎呀呀 你的歌聲婉轉如雲霞 強壯的青年哈薩克 伊萬都達 強壯的青年哈薩克 伊萬都達 今天晚上請你過河到我家 懷抱你的馬兒帶着你的冬不拉 等到月兒升上來 撥動你的琴弦 愛人呀 我倆相依歌唱在樹下

就在這樣富有預言性和意味深長的歌聲中,我們的主人公的強烈的欲望在眼神中流動。

待志忱回到房中,一場隻有傭人老黃一個觀衆的表演開始了。志忱初來乍到,在這樣的一個環境中,他對玉紋的肉體與靈魂流連往返,心中壓抑的情感得不到釋放。時機尚未成熟,他在表露心聲與默不表态之間痛苦掙紮,而老吳就成了志忱宣洩與表白的對象。當老吳向客人提出各種周到的服務時,他全部否決,但一提起玉紋,他卻沉默了。此時的沉默,本質上已經将我們兩個主人公的秘密全部透露給了老吳,并且向禮言代表的腐朽的世俗插上了第一刀,向禮言的胸口插上第一刀。理想的世界開始複仇。

周玉紋是勇敢的人,否則,章志忱的到來不會對她的生活造成影響,至少在她主觀的視角是這樣的。老吳退場後,玉紋出場,這是兩位主人公在本片中首次獨處。在程序性的對話後,玉紋首先破冰:我們有十年沒見了;我不知道來的人是你。章志忱本質上是軟弱的,所以随後又是無關緊要的對話。直到他們的第一次肉體接觸,也就是在“‘我去拿!’‘不用!不用了呀!’”之後,志忱的手無意中碰到了玉紋的胳膊。縱然這也許是一種誤解,但此時此刻玉紋的靈魂感受到了無限的生機,像是清晨打開窗戶呼吸的第一口空氣,這種激情四射的感覺使她脫胎換骨,幻想中的彼岸緊緊擁抱着玉紋。

玉紋回去後,空間與時間的間隔使激情在一定程度上消減,他們重新開始讨論世俗以緩解氛圍。

然而我們的女主人公始終是勇敢的人,我對她充滿信心。她在對話的過程中邁出了勇敢的一步—開燈并滅燈。光明到黑暗的轉換使表面上的肉體變得模糊不清,而深層次的靈魂開始登上舞台,它在聚光燈下暴露無遺。可是畢竟受到世俗的限制,靈魂竟然依托于肉體。兩個受傷的靈魂痛苦地掙紮,直到玉紋走。

第二天,四人出遊,志忱在無意識中拉住玉紋的手,看到禮言後又放下。

在這個場景中,劃船時妹妹的歌又是重點。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身旁 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她那粉紅的笑臉 好似紅太陽 她那美麗動人的眼睛 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願做一隻小羊 跟在她身邊 我願她那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地打在我身上(哼唱)

在這樣優美的意境中,二者之間欲望的張力無限地擴大。

下面是主人公們第二次獨處,地點就在破敗的城牆上。他們在這裡的對話至關重要。

“是你叫我出來的,你叫我上哪兒我就上哪兒。”

随後他們讨論禮言。

然後便是:“除非我走,我走。”(此處更加印證了志忱的軟弱性)

“除非他死了。”

除非他死了,玉紋的這句話,是影片的關鍵轉折點。如果我們單看電影,可能會覺得這隻是玉紋無意中的脫口而出。然而,從常理上來說,一切話語都是有根據和目的的,“除非他死了”不能解釋得如此簡單。當玉紋說出這句話的霎那間,壓抑許久的對腐朽世俗世界的不滿與憤懑如活火山一般爆發了,她下定決心對那個世界展開一場複仇—殺死禮言與他代表的一整個世界。然而複仇隻是昙花一現,僅僅存在于那一瞬間,當玉紋對自己的話感到驚訝時,複仇已經結束了。但是她并沒有失敗,禮言确實在她心中死了,即使隻在那一瞬間。

對于玉紋這樣勇敢的人來說,面對失敗,不可能馬上投降,她還要做最後的掙紮,即使這看起來更像是一場表演。周玉紋應章志忱之邀,晚上去見他。她并不知道志忱的動機,而志忱,她心中理想的化身,早已向平庸的現實妥協。在開燈與關燈的巧妙設計中,二者相互渴求,卻是不得。

如果說這天晚上是玉紋的垂死掙紮,那麼妹妹的生日宴則是已預知了結局的最後一舞。在這場為禮言設計的“鴻門宴”上,玉紋搶走本該禮言讓老黃喝的酒,與志忱猜拳對飲。其實,她早已知道失敗的結局,但是以其倔強的秉性,她必須裝出一副與禮言,也就是與世俗肉體的現實完全決裂的腔調,向禮言鞭屍。酒後,她盛裝打扮,沖進志忱屋裡。二者在酒精的麻痹下,欲望時不時突然爆發。而志忱畢竟是軟弱的。為了切斷一切的欲望以及不穩定的根源,志忱索性借着酒勁将玉紋一個人關在屋裡,從物理上隔絕二者的肉體與靈魂。而此刻的玉紋早已不管不顧這肉欲的現實世界,她以猛烈的肘擊破壞了窗玻璃,使其四分五裂。她化作了英雄,個人靈魂的英雄,企圖進行偉大的救贖。這幾秒鐘的場景真是光芒四射啊,即使她在黑暗的背景裡進行表演。那一刻,心中的理想就在眼前,任何障礙都無法使她畏懼,因為她極度唾棄現實,她的腦中全部都是光明的未來。她突破的是那道耶稣所說的窄門,她要向伊甸園進發!而随着鮮血從受傷的肉體流出,玉紋在那一刻認清了志忱的性情的本質,醜陋的現實暴露在她眼前,幻想的泡影瞬間全部破滅。她感到失望無比。雖然她的複仇早已結束,也注定失敗,但那一刻,她徹底地妥協了。

諷刺的是,禮言的肉體确實死了片刻。而結果卻與先前劇情中玉紋的想象大相徑庭。那時候,玉紋的靈魂安定了,所以之後劇情中兩個平庸的男人對玉紋的前途的意淫對電影沒有推動作用。

我走的那年,你不也十六嗎?

就沒有人給我們說媒。

照你的意思,十六歲的姑娘是可以提親了。你說,你願意嗎?

我不願意,我告訴你我不願意,滿意了吧?

玉紋,我求你别再逼我,别再這麼這麼折磨我了,好嗎?

我受夠了,我真後悔,當初我為什麼不知道找個媒人。

為什麼不?你為什麼不知道?

當初你也不願意,當初?

願意!當初我願意

那你為什麼不?

不是你母親不答應嗎?

我母親她現在已經死了。

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一段對話,它決定了整部影片的指向性問題,暗示着幻想的未來。其發生在女主人公最後一舞之前。

《小城之春》本質上是一場失敗的複仇,一場徹底的悲劇,但卻是絕美的。其中幻想與現實交相輝映,個人意志、靈魂的掙紮與沖動令人如癡如醉。

同時,這部影片并不是消極的。

章大哥,你幾時再來看他呀?

明年春天

不,今年暑假!

我始終相信,在陽光燦爛的夏天,理想的魂靈将再次眷顧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