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生活》裡,特萊維噴泉的那場戲令人印象深刻,其好就好在費裡尼的主角們是以非常自然的姿态偶遇了這一處地标。場景的前提是馬塞洛帶着壞心情的女星開車夜遊兜風,然後又下車,在羅馬的大街小巷裡探索。在跟随着主角們的腳步時,觀衆們會很舒緩地通過一個個行進的鏡頭來将城市認知為一個整體。在這種情況下,夜遊的盡頭出現地标式的噴泉也就不再突兀了。城市的隐秘内核被一步步地和盤托出,引人入勝。
而索倫蒂諾的情況就是,讓人物、故事與情景刻意地去尋找背景闆。《絕美之城》裡的角色們全然沒有一個不自覺地探索城市、再發現城市的過程,盡管他們以羅馬為傲,但羅馬對他們和對觀衆而言,一樣陌生至極——我家住在鬥獸場旁邊,我參加宴會的地方正好可以透過大門直直地看見聖彼得大教堂的穹頂,至于為什麼這樣,我也不清楚。
在索倫蒂諾的鏡頭下,城市僅是某種布景,而非不斷延伸的舞台。于布景下吃喝玩樂的浮躁衆生和困在魚缸裡的金魚沒什麼差别。他們不但無法掌控自我的精神,甚至連自我的身體都無法掌控,自主性的虛無淪落成了被動性的虛無,虛無不再被反思,甚至不自知,在這種情況下,任何有意義的凝視或是言說都成為了不可能。
費裡尼鏡頭下的筵席往往有着開幕——進行——閉幕——離去的完整過程,每個人從私人瑣事中前來,又在一切結束後返回私人瑣事,他們的娛樂與孤寂都是圍繞着可辨識的個體混沌而展開的。可索倫蒂諾的參宴者則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人們聚到一塊的原因往往非常單調,每個人來時的心事又是千篇一律,缺乏真正的意志即時性,似乎他們都是帶着固定的人設過來互動的。他們聊天、交談、辯論,并不是在針鋒相對地交換想法,或是進行一場短暫的戰争,而僅僅是在那裡漫無目的地抖機靈。聚會沒有任何或虛僞、或個人的目的,莫名前來的賓客又沒幾個感到真正的不自在與被強迫,如此,歡宴連自反性批判的意義都喪失了。
吉普自始至終傲視衆生的輕浮态度隻會讓他看起來愈發得愚蠢,他甚至沒有一刻對自己坦誠一下。正他一開始認為羅馬是何物,到最後也仍會是一毫不差地認為羅馬是何物。沒有宿醉,沒有沉淪,沒有暈頭轉向,一個舊情人的死遠不足以表現出他的認知改變。最後那段話并不是什麼大徹大悟,而僅僅是——得意洋洋地說給觀衆聽的場面話總結。感悟從不需要用語言表述,用語言表述的感悟是三流導演最愛用的花招。馬塞洛最後在海邊向姑娘打手語,而索倫蒂諾的吉普也不巧在片尾走到了海邊。簡單地模仿甚至是抄襲,那可太丢人了——所以不如幹脆,來個中規中矩的獨白——盡管這樣顯得更加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