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夕陽透過肅穆的宮牆,試圖讓被歲月褶皺了的故事舒緩一些。
就像斂盡鋒芒的太平,試圖讓藏在心底的感情穿越滄桑疲憊的喉嚨,低沉、再低沉。想象着華燈初上時,在繁華的長安大街上癡兒騃女懵懂又期待的相遇。
一如,她十四歲時的模樣。
01 今年春色勝常年,此夜風光最可憐
這一場風華雪月事,直如昆山玉碎一般,嵌進了太平的生命。
高宗調露元年,上元燈節。
清晨,叫醒太平的不是宮人的催促,是青春的萌動和孩童的好奇。
她和她的韋姐姐為晚上的行動,激動不已。或哄騙,或威壓,換上了内侍們脫下的衣裳,便心懷忐忑,向着向往之地走去。
羽翼未豐滿的金絲雀,向往天空,不是為了沖破什麼,隻是為了印證對天空的想象。
童貞的遊戲,是不帶有對抗性的冒險,純潔得如同信徒足下的朝聖之路。
當貴不可言的母親在些許冷肅而繁華的宮殿裡,發現摯愛的幼女沒有了蹤影時,太平正在煙火深處,體味平凡的喧鬧。
人間熙攘,紛至沓來。
富有活力的純色快樂,透骨而出,漫溢着溱洧水畔的氣息。
隻是,此時的長安城,無處盛開,豔欺桃李、香奪绮羅的芍藥花。
晚風,推着市井在生而高貴的太平面前,拂開虛影。
倒是便宜了兜售面具的小販,那一聲聲叫賣,随風,潛入兩個少女耳中。
她們來到攤販面前,歡喜地挑選起形色各異的面具。
嬉鬧了一會兒,太平拿起其中的一個,好奇地問:
這是什麼面具?黑如鍋底,鼻子這麼寬……
那黢黑的面具,将嬌嫩的手襯得格外白皙。
小販陪着笑臉,殷勤地答道:
公子不知,這叫昆侖奴面具,大海盜王世傑剛剛從海那邊販回來一批昆侖奴,個個體壯如牛,卻性情溫良,踏實肯幹,一到長安就被貴族豪門瓜分殆盡。如今,上街能帶兩個昆侖奴保镖,是世家少爺們最時興的玩意兒!小姐何不趁過節也買兩個面具,趕趕時髦?
眼着韋姐姐将銅錢遞給了小販,太平欣喜地将昆侖奴面具戴了起來。
幾個銅闆換來的面具,比往日裡父皇、母後賞賜的所有貴重禮物都更得她芳心。
而昆侖奴面具帶給她的快樂,遠不止如此。
02 公子王孫意氣驕,不論相識也相邀
長街上,落單的太平頂着面具,直向着眼前同樣戴着昆侖奴面具的人奔去。
她擡手,就那樣掀開了他的面具。
他擡眸,就這麼住進了她的心裡。
最璀璨的時刻,就是這一刻。
看着打濕臉頰的淚痕和來不及收斂的驚詫,他立時明白了眼前的少女所為何來。
薛紹:您……是不是在找人?
太平:是……我在找昆侖奴。
薛紹:昆侖奴僅僅是一張面具,面具後面的人臉通常是不同的,所以您是認錯人了!您手裡不是也拿着一副昆侖奴的面具嗎?
再擡頭時,她已是滿臉羞澀。
他說我可以走了嗎?她傻傻地點點頭。
蓦然回首。
他也恰巧回頭看她,眉目宛然,笑容清澈,輕輕颔首道别。
她望着他重又戴上面具,消失在了人群中。
從此,太平被安排了一生的愛恨。
她以為,面具下的是伴她成長、帶她出宮的韋氏。
誰知道,那竟是她十四年生命所孕育的全部浪漫。
誰知道,她将會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裡消磨一生的柔情。
03 星移漢轉月将微,露灑煙飄燈漸稀
薛紹也不會想到,他期待的平淡,經此一去,便成了轟轟烈烈的長相守。
而此時,情窦初開的太平還不知道,她心中完美的邂逅,隻不過是在對的時間遇上了錯誤的人。
馄饨攤上,韋氏興奮地說着長安城裡大名鼎鼎的歐陽成都大少爺怎麼和自己逗趣,一旁的太平魂不守舍。
兩位少女都在各自的邂逅裡沉溺。不同的是,韋氏更樂得男性對自己容貌贊美的虛榮,太平——卻是陷入了愛情的漩渦。
和迷一樣的愛情相對,虛榮被襯托得真實了起來。
所以,韋氏先醒了過來——這長街上的王孫公子再尊貴,又怎比得宮裡的皇子?就着異性的贊美,馄饨下肚。
而太平直到被宮中的人馬帶回“家”,都還在“即見君子”的情境中反複回味。
等在大明宮的武後,在看見回來的太平時就知道,她的女兒長大了,開始有了青春的愁緒和秘密。
大明宮外,薛紹對太平的一往情深絲毫不知,和發妻一如既往的琴瑟和鳴。
大明宮内,太平拿着昆侖奴面具,在心中一遍遍描摹着心中那人的模樣。
她這樣對母親形容上元燈節遇到的男子:
他有弘哥哥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好像山的脊梁。眼睛特像賢,不僅很大,還長長的,像一潭深水。他眉毛可漂亮了,是那種劍眉,透着英氣。對了,還有嘴,像顯,不,更像旦,厚厚的嘴,嘴角還微微上揚,下巴上還有一道兒,就在這兒,很威武的樣子。我知道了,是牙,牙更像顯,雪白整齊,泛着輕輕的品色,他笑起來的樣子啊,好像春天裡最亮麗的一束陽光。
試圖用盡這世間最美的文字。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太平想象中聖潔美麗的愛情,有一天真的來到了現實。兩年後,16歲的太平公主嫁給了21歲的薛紹。
當看到來迎親的驸馬時,她眼中的卻不再是那個薛郎了。
她心中的愛情,如雪般消散,留下一地生活的泥濘。
她不知道的是,此生最美的月,都和記憶封存在了那個上元燈節。
即使朱顔辭鏡,她仍能想起那時的悸動,那場錯誤的、無悔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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