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可夫斯基的《飛向太空》另名《索拉裡斯(星)》,改編自波蘭科幻小說家萊姆的同名小說:《索拉裡斯星》。塔氏繼承了萊姆小說中的一個哲學主題,即認識論問題。克裡斯那幫科學家們叫它“意識”,實則這裡跟康德、胡塞爾一樣,關心的都是認識論問題。但是,具體地講,索拉裡斯海,從其哲學含義上看,正是康德意義上的“物自體”。索拉裡斯學——在比喻的意義上——也正是研究物自體的學說 —— 那麼,它注定是徒勞無功的研究。因為物自體是反對理性收攝的,它超逾語言之外,無法被認識。但不管是康德還是塔可夫斯基還是萊姆,其實都沒有想滑向不可知論的傾向(我們對康德思想的不可知論判斷實則是誤解[1]):三者共同反對的,都是啟蒙理性帶來的根深蒂固的人類中心主義。他們在提醒我們:存在的另一種可能性 —— 或者說,存在中晦暗的、無法被語言照亮的飛地。塔可夫斯基在電影中保留了萊姆的一句話:“我們難道真的是想征服宇宙嗎?不是。我們隻不過是想把地球的邊緣推到宇宙的盡頭。”萊姆和塔可夫斯基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試圖為我們揭示存在的幽暗。

[1]可參見[俄]古雷佳《德國古典哲學新論》的康德部分。

然而,對認識論的探讨,絕不是塔可夫斯基的電影能有其感性的輝煌呈現的原因。哲學主題與電影的美學效果之間的距離,怎麼強調都不為過。前者訴諸語言,後者則訴諸視覺。塔氏的《飛向太空》長達166分鐘,然而在觀影過程中,我卻很少感到乏味,為何?在我看來,這部電影有一種自始至終彌漫着的、微弱的不安與緊張。我們需要對它做更清晰的描述,才不緻使我們誤解此處的“緊張”之義。這種緊張,是面對巨大而沉默之物時有些不知所措的驚慌,又帶有身處炜煌的宴會時突遭斷電因陷入黑暗而産生的寂滅感,它程度極輕,遠不及直接的恐怖,然而唯此才持久——這種猶如深夜裡的幽響的微弱感覺,一直在扯緊我們觀影時的神經。它潛伏在視覺畫面的邊緣域中,為我們的觀看鍍上一層新的目光。這種情況,在克裡斯進入空間站之後變得更為明顯。

具體來說,塔可夫斯基徹底地破壞了傳統電影叙事的鏡頭邏輯:一個鏡頭接着下一個鏡頭,借助第二個鏡頭我們可以理解第一個鏡頭。塔氏拒絕這一套,他極其冷靜地要求我們在第一個意義不明的鏡頭上再多停駐一會兒。在《飛向太空》中,他還取消了鏡頭視點與人物觀看的視點之間的重疊關系。這一點在影片最開始一連串的空鏡中就已顯露無疑。戴錦華老師曾對此做過重點分析。我們看似是透過某人的視點在看克裡斯,然而塔氏接下來的每一個鏡頭,都是在打破我們對于一個“觀看者”的期待。不止沒有“人”在觀看克裡斯,克裡斯也沒有在觀看任何東西:他隻是從畫面左側出現,又走向畫面右側,消失。接連而來的,便是塔氏标志性的大雨:突如其來,然而鏡頭極其安靜,幾乎是一種凝視,對準桌子上的果盤、茶杯,對準面無表情的克裡斯。在這種大雨中,一切目光和行動都被懸置了,沒有任何的确定性,沒有任何的因果關系。影片最開始的這串綿延的空鏡頭,就已經宣告了另一種意義上的科幻美學的建立:作為與現實主義叙事方式的反對的科幻。其意即,自菲爾丁起,典範的現實主義正是通過情節的有機性——即“事出有因”——建立起其叙事規範的。而塔可夫斯基式的叙事,則取消了這種情節的有機性。但這又絕不是說他回歸了流浪漢小說式的松散結構,如何使電影仍然有叙事功能,并成其為一個有機整體?在我看來,就是通過前文所提到的,那種自始至終從未消散的緊張感。

塔可夫斯基通過鏡頭語言的非人化,取消了傳統意義上的因果關系,實則也取消了一種意義中心。正如葉芝所說的:“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影片中神秘的“訪客”,既是完全異質于認知主體的他者,同時又來自主體自身。影片中說,訪客是由“中微子”組成的,而我們的身軀則由原子構成。這背後是否有科學依據,并不重要。塔氏隻是想告訴我們這些訪客絕對的他異性。這些訪客,促使我們随着那些科學家一遍遍地問:你“是”什麼?你“是”誰?然而這種他異性,由于哈麗的出現,被打破了。随着影片的進展,哈麗由開始略顯生澀的表現,逐漸變得自立、變得敢于出聲:她開始不必再要求自己時時刻刻看到克裡斯。而當她最後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克裡斯的某種障礙時,便喝下了液氧試圖終結自己。塔可夫斯基想要借哈麗來探讨的,無疑是一般的哲學都無力清分的“愛”的主題。在具有了強烈的感情以後,那個從克裡斯意識中具體化出來的“哈麗”,意識到了自己并非克裡斯真正的亡妻 —— 然而這不影響他們兩人相愛。克利斯的妻子哈麗是注射藥物而死,因此在空間站中由克裡斯的記憶具體化出來的那個“哈麗”,肩膀上的衣服破掉一塊,露出了針眼。這是他心中欲求着又恐懼着的哈麗。克裡斯幫助第一個哈麗剪開衣服、換上羽絨服後,把她送往了太空;而第二個哈麗出現後,她開始自己剪衣服 —— 塔可夫斯基用這個細節暗示我們,不斷複生的“哈麗”,是會保留上一代的記憶的。隻是對第二個哈麗來說,她還不懂得這件衣服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隻是以為,衣服,就是要用剪刀剪開的。克裡斯也必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因此才因她扒門後身受重傷的樣子深感懊喪。

我以為,塔可夫斯基關于克裡斯與哈麗的刻畫,不能放到一種傳統的科幻語境裡去理解:把它化約成諸如“當愛的對象‘異化’成非人時,愛還有可能發生嗎?”或者其他類似“忒修斯之船”的問題。這種問題都不符合塔氏的用意。他更無意歌頌所謂“愛”的某種超越生死的力量——正如索德伯格東施效颦的另一部《索拉裡斯》呈現的那樣——塔可夫斯基的緊張的電影美學背後,始終有一重對存在的陌異性的打量目光。正是這種極為幽暗的東西,讓克裡斯,也讓我們感到一種持久的不安。塔可夫斯基拒絕索德伯格那種好萊塢式的幻覺撫慰,也拒絕傳統科幻“大片”的視效奇觀。他似乎對列維納斯所樂衷談論的“無存在者的存在”頗有警覺(我并非指二者之間有什麼因果關系,二者隻有平行關系)。主體在《飛向太空》中總是無力的,總是需要向他者負責的,然而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又無法被納入同一條認知軌道中——克裡斯初到空間站時,三人之間的交流極其混亂且無效。因為此時有某種溢出語言權能的現象出現了,隻有當哈麗真正現身時,交流才變得重新可能。但之于空間站外的所有人來說,這都是另一種不可能的存在。在列維納斯那裡,存在,首先是一種“il y a”,也即無人稱的存在,它就好像“天氣熱”或“正在下雨”這類表述般,實存在其中尚未掙脫出來,尚未成為一種存在者。列氏親身經曆了二戰這場人類曆史上的至大浩劫,他被關入納粹的集中營而險些喪命,其他家人無一幸存。這一經曆給他的哲學體系以極大影響。在列氏的這套哲學體系下面,實則透顯着一種極端的驚怖,這種驚怖過于徹底,以至于它并不訴諸于情感,而訴諸于我們更為根本的存在感受 —— 這實質上就是我在本文首段提到的那種“緊張感”。它不具象化為任何可被把捉和描述的情感,卻極為深刻地潛藏進了我們的意識與感受的邊緣域。戴錦華認為,《飛向太空》其實是一部恐怖片,按她的描述:

這種恐怖來自于我們的内心深處,來自于我們的記憶,來自于我們人生當中最痛切的我們無法正視的記憶的深淵。

我認可《飛向太空》是一部恐怖片的界定,卻不認可這種恐怖來自“記憶”的斷定。《飛向太空》的恐怖,是存在論和倫理學意義上的:是他者的存在成為了我對自己存在自主性的質疑。塔可夫斯基不斷通過無人稱的鏡頭來強化這一點。他強化這一點不隻是通過客觀地運用這種方法,而是通過一次次地打破我們對“有人在看”這種預設的期待。塔可夫斯基運用了視點鏡頭,卻通過剪輯取消了上一個鏡頭的視點屬性,取消了本應該存在的那個意義來源。在此之外,其實他不斷地向我們昭示着另一種更為超越的存在。我不能說它是神學的或宿命論的,隻能說,對這種東西的理解本就應該納入我們對“存在”的理解中。我們對“存在”的理解應當保留一塊幽暗的區域,而非想用理性之光朗照它的每一寸土地。這裡,某種程度上,塔可夫斯基和列維納斯是同一類人:在其他哲學家和導演待在燈火通明的屋内,大談人類認知能力的權能時,塔可夫斯基和列維納斯都選擇站在滿溢無邊黑暗的屋外,透過窗口,向屋内凝視,卻不發一言。正是在這種無邊的靜默和電波般的窸窣中,我們才得以和一種至為幽深的存在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