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維利維奧曾回憶道:二戰時,新兵們突然接到前線的任務,會說一句話:“讓我們去看電影!”因為他們對戰場的感知與想象,都來自于電影。奔赴戰場,就仿佛置身于電影中,同時觀看與表演。

确實,世上沒有不帶“表演性”的戰場,這個概念在張藝謀的新片《懸崖之上》裡被貫徹到了淋漓盡緻的地步。片中,諜戰的戰場成為了一部特殊的“時況電影”。想要在其中幸存下來,就要僞裝自己,使自己同時成為這部“電影”的演員與觀衆,上演諜中諜、戲中戲。

隻有騙過對手,才能在亡命的“懸崖邊緣”求得一線生機。

...

《懸崖之上》是張藝謀首次拍攝諜戰題材的懸疑商業片。年屆72,張藝謀仍舊在“求變”的路上,擴寬自己的類型表達。

國内的電影市場,上次叫好又叫座的諜戰片,可能還要追溯到2009年時的《風聲》。這麼多年的缺席下,沒想到是張藝謀破了冰,并且達到了水準之上。

觀衆都會好奇,張藝謀拍諜戰片,與普通導演的差别在哪?對其他人而言,拍出工整的類型完成度,捎帶幾個亮點,就能超出我們的預期。但對張藝謀來說,如何在電影裡挖掘出“高于類型”的内容,才是我們所期待的。

...

《懸崖之上》的故事,起源于曆史現實中的中馬城事件。中馬城可視作為731部隊的“前身”,1932年,日本關東軍在此秘密修建細菌殺人工廠,被用作實驗對象的中國人被圈禁于此。直至1935年的一次監獄暴動,幸存下來的人說出真相,使得這一秘密工廠暴露目标。

保護幸存的人證,協助他越境并曝光真相,這就是《懸崖之上》裡,4人小隊的秘密任務“烏特拉”行動,一場典型的“沒有硝煙的戰争”。

本身說不上高難度的任務,由于當地接應人員裡有位叛徒的突然出賣,讓小隊在跳傘降落的第一刻起,就身陷敵人布下的天羅地網中。

...

原先的接應人員全部洗牌,特務們把自己演成了共産黨。張譯飾演的張憲臣迅速識破了這一點,他與劉浩存飾演的小蘭組成的一隊無需過多的僞裝。但也由于早早暴露面目,需要不斷躲避來自特務的追捕,甚至遭遇虐待。

另一邊,秦海璐飾演的王郁與朱亞文飾演的楚良,則身陷敵人的圍困。他們要在特務面前演“自己不知道對方是特務”的狀态,同時又要保證任務順利進行下去,自己能脫身。為此,隻能靠不斷的“臨場表演”來穩住局面,人前人後變換幾幅面孔。在每個險象叠生的場面下,還要恪守住自己的表演體系。

這一切,宛如在刀尖上起舞。

...

縱觀《懸崖之上》的全片,每個主要演員都需要完成不止一場的“戲中戲”。演員成為角色之後,他們出演的角色也需要成為另一種“角色”。其間人物的多重身份、内在情感都要經受不止一次的翻轉。他們隐藏身份底牌,在對手面前表演自己的另一種狀态:或是不動聲色,等待對方露出馬腳;或是在暗中移花接木,騙過他人的同時撇清自己。

與此同時,敵方的特務為了騙取信任,獲取關于“烏特拉”行動的情報,也要把戲不斷給演下去。雙方的不斷飙戲,讓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被灌滿了信息量。連同密碼與密信等标準的諜戰元素,電影的節奏因此被處理得相當明快。

相比四人組的“演戲”難度,于和偉帶來的又一個經典卧底角色——周乙,演戲難度更是上了一個台階,他需要與倪大紅飾演的特務科高科長反複對招。一邊要把自己演成窮兇極惡的特務,将自己的嫌疑甩給同事;一邊又要控制住度,以免自己遭受嫌疑。于和偉此次的表演在内斂中帶有高度的精準,每場戲都演出了深度的潛台詞意味,不動聲色間,讓人完全領會到這個全片最複雜角色的心中所想。

“戲中戲”同時還發生在片中的那座亞細亞電影院内。這也是本片與《一秒鐘》一脈相承之處,即電影的放映,與所謂的“時代情懷”沒什麼關聯,更多展開的是其與時代之間的彼此影響。在電影院接頭、傳遞情報,這構成了一種對片中角色身處戰場有如身處“時況電影”的明示。

三十年代,特務在當時控制并監視着亞細亞電影院,想在裡面做情報傳遞工作可謂難上加難。周乙在成為被高科長懷疑的對象後,便想辦法在排片的暗号上做文章,經過多方調度,從而确保了自己的脫身與任務的繼續。

...

《懸崖之上》與傳統諜戰片所不同的,更在于從這個層面跳脫出來,回歸到人物的本真。敵我難辨、身份暧昧不分的表象之下,張藝謀想探讨的核心主題,不是人性之間殘忍、陰暗的角力,而是人物本身在剝離僞裝後的真。

成為“諜中諜”,意味着需要抛開自己的欲望乃至親情。電影中,幾位主角一直壓抑着本真,卻在幾個短暫的片刻裡完成了情感表達。這讓影片在凜冽之餘,留下了一抹溫情。

張譯與秦海璐飾演的夫妻為了去蘇聯接受訓練,被迫寄養了自己的兒女,以至于讓他們淪落到要飯讨生活的地步。簡單的一句“活着的去找孩子”,已經飽含了人物前史的情感與隐秘。

有些觀衆也許會不理解,結局裡為何“烏特拉”行動被一筆帶過,最大的篇幅轉而交給了王郁。秦海璐此刻無聲的哭泣,她欣喜與傷恸共存的表情裡,其實已經給出了答案:曆史的宏大是既成的,其中重要的不止于滾滾向前的事件,還有一個個保留情感的活生生的人。

張憲臣的“一件小事”,周乙的“我在現場”,皆是如此。剝離碟中諜的身份,剝離戲中戲的行動,《懸崖之上》令人動容的,仍在于這份人物最後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