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看三遍,依舊被電影裡自由靈動的人物狀态所打動。三宅唱拍出了最完美的青春記憶,即那些深夜遊走在東京街頭的年輕人。電影以一種浮動式的畫面運動和東京夜晚的城市空間性景觀選取成功定格了年輕人這種漂浮、遊走式的生活狀态。在攝影機跟随——停留的拍法中,三個主人公(㒒、佐知子、靜雄)遊走在東京街頭,于KTV、便利店、台球廳、蹦迪廳裡浮動,這種空間的交錯弱化了時間帶來的壓迫感,帶來一種輕盈而鬼魅的審美體驗,就像生活在街頭空氣的微粒一樣。

這裡先拿便利場這段戲舉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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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進入便利店,鏡頭先跟随佐知子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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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在靜雄身上停住,接着跟着靜雄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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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在靜雄和佐知子再次相遇時停住,之後跟随佐知子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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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在佐知子和㒒相遇時停住,接着跟随㒒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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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在㒒和靜雄擦肩而過時跟随靜雄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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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鏡頭,鏡頭内出現了三人結賬的畫面。

從這一組鏡頭中可以看出,本片中的鏡頭一直在重複着跟随——停留的運動,在這樣的一種鏡頭運動中,觀衆一直處于一種無視點的狀态,如同一個東京街道上的幽靈,在打量着這三人的夜生活。鬼魅、輕盈,這是這組鏡頭所呈現的最直觀的感受,接着,我們很快便能意識到,這組鏡頭給了三個人物幾乎完全平等的視點,在該組鏡頭中人物出現的頻率完全取決于你出現在鏡頭面前的次數。同樣,關于平等視點的追求,我們同樣能在打乒乓球的場景變換中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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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雄打乒乓球的固定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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㒒打乒乓球的固定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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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知子看兩人打乒乓球的固定鏡頭

三個固定鏡頭,展現了三個人不同的狀态,給了三個人平等、客觀的視角。影片中類似的處理還有很多,比如三人第一次分别時,鏡頭是先随着佐知子的遠離,給了佐知子的表情變化,接着,鏡頭又切回㒒和靜雄兩個人遠離,給了他們兩人的表情變化。
此外,這種追随——停留式的長鏡頭在影片中也是反複出現,常用于被人物的主觀情感調動而進入人物的視點。用于比如在鏡頭注意到佐知子在公交上開心地聞着靜雄襯衫的味道後轉頭看向公交車頭,攝影機也追随過去,停在原地,進入女主的視點。一種很奇妙的留白方式,觀衆的思緒瞬間被佐知子牽動,飛出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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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知子聞着靜雄的襯衫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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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跟着佐知子的思緒一起飛出車外

再比如,在台球廳時,攝影機被靜雄的眼神打動,接着攝影機下移,跟随進入靜雄視點裡的人物——他在注視着佐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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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雄的眼神很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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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注視着佐知子

平等、鬼魅、又輕盈,在影片的行進過程中,大量無視點鏡頭使得觀衆幾乎不帶有任何感情色彩,全憑鏡頭前人物的狀态選擇跟随,便形成了一種幽靈般的體驗感,遊蕩在東京街頭,自由而輕盈,帶有一種濃烈的虛無感,這與影片要講的故事高度契合。

下面進入影片故事的分析:

影片要講的主題其實很簡單,就是濃烈的青春記憶感受。具體來說,就是年輕人在社會壓力帶來的虛無感中是如何成長的,要如何去把握住那些珍貴的友情和愛情。其實能要求剛步入社會的年輕人做什麼呢?生活、金錢、工作的壓力落下來,他們下意識地在黑夜裡逃避這種責任,二十多歲的年紀,三五成群的好友,在街頭遊蕩,一走就是一個晚上,KTV、便利店、台球廳、蹦迪,還沒搞懂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青春就慢慢散過去了。有了家庭、有了小孩,有了穩定無趣的工作,能聚在一起的人越來越少,隻能一個人面對生活,就像20多歲的白晝永遠不會消逝一樣,他們的世界也從此變得透亮。人們恐懼這種透亮感,因此,往往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清晨,最需要勇氣。
畢竟擁有過的美好,想把握住往往是最難的,影片中的三人,迷茫而遲鈍,在生活和社會的壓力中,普遍陷入一種虛無的狀态,卻又都以自己的方式在對抗。㒒的對抗是敷衍:在書店裡工作,有人偷書就讓他偷吧;感情生活裡,才約了女主見面,接着就和室友在東京街頭喝酒、搬花,忘得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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㒒喝完酒就把酒瓶踩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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㒒搬花搬得頭都消失了

佐知子的對抗是随意:她可以同時和不同的男人約會,除了把自己的心靈掏出來,她似乎對一切都無所謂,吃喝玩樂的生活就是她的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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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雄的對抗則是偏執的善:他不願意在出租屋裡見到任何一隻生命死亡,也會悉心照顧從路邊撿回來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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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的底色大抵是相同的,同樣美好、同樣真誠。一般電影都不能做到洞察人物,因為他們隻是抓住了人物的表層——細節和話語。但這部電影認識人物卻是通過看穿人物的心靈。首先,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電影中對眼睛有着非常多的刻畫,比如男女第一次走進彼此,就是通過書店裡的一次眼神交流,通過眼睛,他們便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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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知子看向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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㒒看向佐知子

影片中一個非常打動人心的場面,便是靜雄看着唱歌的佐知子時的眼神,一邊溫柔地注視着,一邊跟着一起哼歌。那一刻,他所有的愛都藏在眼睛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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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影片非常出彩的一點是會捕捉人物無意識的表演狀态。尤以佐知子醉酒後在酒館的舞蹈為最,通過酒精的刺激,先是佐知子的一人獨舞,豐富的肢體語言和微笑的表情,幾乎瞬間就能察覺佐知子的心靈:她是那麼自由、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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㒒也加入了舞蹈,他們是那麼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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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是靜雄的加入,兩個善良的心靈開始碰撞、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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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三人聚集在一起起舞,那麼自由,那麼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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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人物這種無意識的表演狀态幾乎嵌進了影片的結構中。比如在在佐知子和㒒第一次做愛的過程中,為了拿套套,佐知子滑落床底,攝影機也跟着她來到床底,一切都很自然(跟随——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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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愛時掉下床也很開心

比如剛出便利店的三人,下着小雨,隻有一把傘,㒒一路走走停停,佐知子和靜雄就一會淋雨,一會擠在一把傘下,攝影機也一會跟随,一會停住,注視着他們離開(跟随——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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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傘遮不住三個人

比如深夜裡玩累了,㒒和佐知子就蹲下靠在台球桌上,呈現出一種又開心又累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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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累了就趴在台球桌上

比如在一夜狂歡過後,兩人在出租屋像兩個死人一樣貼在地上,傳來若有若無的話語,頹廢且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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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瘋狂的夜晚,三宅唱用它最熟悉的調度:從一個人物的前景切到城市的全景在切到這個城市裡的其它人的狀态——嬉鬧的情侶、突然表白的男同性戀,大家都在消磨着漫長黑夜的時間,不願意面對苦悶的白晝,東京夜晚裡遊蕩的年輕人,不隻是他們三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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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夜景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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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的表白

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清晨,所有的激情、瘋狂,所有曾交談甚歡的話語都會褪去,這不是一個屬于年輕人的時代,因為他們能看到的美好太多,卻往往一個也抓不住。在這個世界上,所有能抓住的美好都需要承擔相應的代價,白晝太過壓抑,而夜晚太過放縱,因此,在天色微亮的清晨,人是趨于理性和感性的交界線,這種情況下,往往更需要勇氣,來承擔責任、握住美好。
“1,2,3,4,5,6...”㒒給自己打氣的方式是樸素的,但也是有用的,在被人打得滿身傷疤之後,他反而好像看清了自己。在影片的結尾,㒒還是把握住了機會,他終于講出了在心裡藏了很久的話:“佐知子 我喜歡”。畢竟在這個世界裡,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難得把握的,所以請珍惜每一段在你生命裡發生過的美好,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清晨,往往最需要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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