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宅唱電影導演作為“日本電影第三個黃金時期”的代表人物而被命名并且确認基本的影響力,但如同前兩個黃金時期的日本電影導演們一樣,被共同命名的他們從來都沒有進行類似的創作,日本電影的革新,是每一位出色的電影導演極其個人化的革新,也就是說,日本電影黃金時期的導演們都值得用他們自己的姓名來命名自己。那麼,筆者今天要介紹的三宅唱導演是在第三個黃金時期的日本電影新生代導演群體之中最為特殊,最純粹的一位。

三宅唱電影導演是作為拍攝者,發現了電影拍攝的樂趣之後才愛上電影的,似乎正是因為與衆多影迷導演的經曆不同,三宅唱導演才能創造出最純粹的影像。一位學者說過:“現在的電影某種程度來說都是關于電影的電影”,因為電影工業和教育系統的發展以及優化,幾乎所有的電影創作者早在創作之前就已然接受過系統化的教育,或者已然接觸過許許多多的各式各樣的影片,這樣的經曆會使得現在的電影創作者們的作品多多少少會有緻敬/抄襲的痕迹(在此不對緻敬和抄襲的區别進行解釋了,簡單來說就是緻敬/抄襲的畫面是否真的與後來的影片相融合),現在的電影創造者已經基本上無法創作出不受政治意識形态侵染,不受個人化記憶桎梧,不受泛濫影像文化玷污的“純粹影像”了。

但是三宅唱導演卻非常天才地做到了。

在《惠子,凝視》之中,這種純粹的影像在非常細微且不精緻的一幕中得到了最貼切的展現。在惠子影片中展現的第一場拳賽段落中,惠子的弟弟和母親都來到比賽場所進行觀賽,弟弟應該是見慣了姐姐打比賽的場景或者就是不太怕,并沒有流露出多少難以忍受的,且震驚的表情,而一旁的母親則恰恰相反——母親本來拿來了相機準備拍下女兒精彩的比賽過程,但是卻因為害怕和心疼無法拿穩相機,手止不住地不停顫抖,弟弟觀察到了母親的狀況之後便說出由自己來幫姐姐拍攝的想法,并拿走了攝影機,然後一旁的母親便徹底移開了目光,可見,這一場景對于一位母親來說是多麼的難以承受。

在筆者對于這一段落的描述中,确實隐藏了非常多豐富的人物性格信息,和非常複雜的,且反類型化的情緒,但三宅唱導演并未對這個段落的展現進行任何情緒化地渲染和類型化的着墨,一切都在非常平和的攝影機運動和剪輯中短暫掠過我們的腦海,我們能夠大緻體會這一場景中人物的情緒,就是這樣了。

但緊接着,惠子回到了家中,弟弟給姐姐看了母親拍攝的照片,惠子打開相機看照片,然後鏡頭切換為主視角鏡頭,照片占據了整個銀幕空間,我們得以看到一張張非常普通的圖片展現在我們眼前,并且伴随着作為剪輯注腳的輕微的按健聲。我們首先注意到,前幾張照片是非常清晰的,從照片的内容我們可以猜想到此時比賽尚未開始;接着,照片逐漸變得模糊(從拉長的人物線條可以得知,這是因為快門速度較慢且相機不穩造成的),并且我們可以看到照片是越發模糊的,直到最後一張照片——那是一張仰拍的照片,惠子已經從照片中消失,隻有拳擊賽場的燈在照片中,似乎這燈光要吞噬相機和它背後的人。

從筆者的解釋中想必大家不難想到,照片的模糊是母親憂懼心情的體現,賽場上的狀況越是激烈,母親的憂懼心情越是強烈難以自控,母親的手越是發抖,相機越是劇烈抖動,照片越是模糊。最後,那向上仰拍的鏡頭,正是母親内心崩潰的絕佳體現。

三宅唱導演在處理第一場拳賽的時候完全避免了類型化的拍攝手法,隻選用一些全景和中景鏡頭去展現賽場的狀況,極力避免了在本片中展現令人害怕的暴力。但是,三宅唱導演想要展現母親對于女兒的擔憂,想要展現母親對于暴力的恐懼,他自覺地沒有選擇用話語這一理性直接的手段去展現,也沒有選擇用暴力的場景與母親憂懼的神情的平行剪輯去展現,他天才般地選擇用影像自身去展現。快門速度與攝影機不穩定造成的視覺模糊是影像的物質性,真實的影像因為背後操作者的情緒而發現了改變,彷佛真實的物質世界和人物的情感世界在攝影機這一絕對客觀物質性的再現世界的工具的作用下,實現了一種本質真實的交互,而這種本質真實的體現卻是呈現在影像的表層。在筆者看來,這就是最純粹的影像,在影像的表層中注入最具感染力的情緒,不需要通過符号的傳遞進入思考的層面,隻是單純地根植于影像自身,如此直接,表面,富有感染力。

在《惠子,凝視》中,還有衆多“純粹影像“。在影片的末尾,拳擊館關閉,兩位教練和會長的妻兒一起在場館裡面進行最後的拍照留念。這一場景也有與快門速度有關的部分——松本教練不太擅長拍照,架好手機之後準備拍照,但是一開始快門時間設計的太短了,隻有三秒鐘,他沒有辦法趕到其他人身邊拍照,他重新調試了一遍,把快門時間改成了10秒鐘,他們連續拍了兩張照片,然後發送給了惠子,惠子和觀衆一起看到了這張清晰的予人暖意的照片,頓感舒心。這似乎是對于之前模糊照片的某種回應,伴随着影片發展,因為恐懼和不理解而造成的模糊影像慢慢消解了,因為人與人之間能夠圍在一起,露出微笑,并且在工具和多次嘗試下拍出一張張清晰的照片了,這些照片不再是恐懼和不理解的情緒的載體,而是希望和生活自身暖意的載體。影像自身的情緒伴随着人物之間聯系越發深厚而改變,直至發生質變。

在影片的最後,惠子在自己長年來鍛煉的地方竟然遇見了上一場拳賽勝了自己的對手,她主動來找到惠子打招呼,惠子非常驚訝且疑惑地靠近她,她說着“前幾天的比賽 謝謝您的指教 那麼 再見”。惠子顯然通過讀唇語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是更加令人吃驚的事物是在通過視覺表層進行展現的。惠子看到她穿着工作服,她應該是在這附近工作的小人物,是和惠子一樣的人;但是惠子從前從來沒有注意過她,不認識她,但是因為一場拳擊賽,惠子認識了這個身邊的陌生人,甚至可以說,她找到了生活中的同類,不同于侯孝賢導演在《刺客聶隐娘》中表述的“一個人沒有同類”這一孤獨宣言,三宅唱導演給予惠子最極緻的暖意正在于——通過一場人與人之間互相搏鬥,擊打的運動,惠子不僅僅收獲了存在本身的意義,她更收獲了同類;因為拳擊,她進入“說出來有什麼用,還不是要獨自面對”的孤獨境遇,也因為拳擊,她從這樣的境遇中得以解脫,進入一種更廣闊的世界天地,在這片天地中,她得以在與他人的交互與聯系中獲得永恒的存在意義。

三宅唱導演也是在對所有人說,用生命去揮拳/去與世界碰撞,無論結果如何,個人與世界早已在各自身上留下了痕迹,這就是存在的證明,也是存在的意義。從三宅唱的本作品表意來看,三宅唱導演的影像風格和表意核心也是天才般地不謀而合——當母親因為内心的憂慮而顫抖繼而導緻相機拍出的照片呈現出模糊效果時,當惠子與弟弟交流不順利時電影橫生出默片字幕時,當惠子與周遭世界在影片中釋放出彷佛萦繞耳畔的親密聲效時,當惠子和第二場拳擊賽的對手帶着傷相見,相識時,世界與人物,人物與人物,電影與人物,電影與世界,都在各自的表層留下了痕迹,證明着自身存在和其意義,而這份存在和意義,也将通過影像表層直接地傳遞給觀衆。真正的勵志莫過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