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假作真時真亦假”

如果一位觀衆在觀賞《宇宙探索編輯部》之初懷疑這是一部人物紀錄片,那麼這絲毫不會讓人感到驚訝。影片從第一幀畫面起采用的就是平實的拍攝手法,不加任何虛飾。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使得這種感受更上一層樓的,恰恰是主人公唐志軍身上與周圍“現實”世界格格不入的癡氣。這種反差使得觀衆們心安理得地圍繞在這位唐·吉诃德周圍,憑借着幾分看客心态,等待着這位“可憐的騎士”即将出演的一幕幕喜劇和鬧劇。

與唐·吉诃德将風車視作來犯之敵,把鄰村其貌不揚的普通鄉村姑娘想象成為高貴、純潔、美麗的杜爾西内娅小姐相似,影片中的唐老師無時無刻不準備在發生于世界各個角落的奇詭事件之間建立起必然的聯系。這一點構成了這部影片之能被稱作喜劇的核心:那些在常人看來荒誕到隻會出現在稚童腦海中的想法,在他這兒竟成為了颠撲不破的真理。他借助着自身豐富的想象力,從渺小的現實現象中引導出關乎整個宇宙的奧秘,并時刻等待着接受它的召喚。他是科學工作者嗎?他在思想和行動上一點也不像,但就他那不可餍足的好奇心和赤子般的“為知識而知識”而全無謀私利之心的靈魂而言,他卻不輸任何一位偉大的哲人。莫非,真正可笑無聊的其實竟是我們這些觀衆?

與這種價值上的似是而非并行的,是故事的真假難辨。這要從他們登上飛馳往西南的列車說起。在那之前,唐志軍所遭遇的每個人都那麼“清醒”;在那之後,每個人開始變得有趣和神秘。在一步步走向目的地鳥燒窩的過程中,他遇見了以520元高價出售“外星人腿骨”的《十萬個為什麼》的一位中老年讀者,目的地周邊目睹文殊菩薩“顯靈”的村民,騎着碰碰車的三十年前的故友小紅帽大叔,以及孫一通。

我們作為目睹了電視傳媒之餘晖的一代人,在家喻戶曉的《走近科學》節目中獲取了關于科學的第一印象,最離奇的現象和最稀疏平常的解釋之間的反差構成了每一段故事的頭尾。這般的記憶也讓我這樣的觀影者在影片進入最後時刻時,隐隐約約地期待着,在峰回路轉之後出現一個完美的科學解釋——即便日食投下的黑夜瞬刻化為白晝,即便麻雀落滿了石獅子。孫一通作為将故事引導向最高潮的角色,從他前言不搭後語的、漫無邊際的、撲朔迷離的言行之中,似乎也如同偵探小說中的關鍵人物那般可由主人公抽絲剝繭地解開最終的疑題。

不過,顯而易見的是當唐志軍與孫一通“重逢”時,影片并不打算告訴我們一個确切無疑的答案。對于臨近結尾處的山洞中的奇幻遭遇,我們也無從實實在在地判斷,這是真實的,抑或隻是唐志軍的一場夢,一場因誤食毒菇而出現的幻象。通常,科幻電影将它們的世界安放在遙遠的将來,明确地告訴觀衆故事裡的事物在當下絕不可能發生,但一個在相關科技上取得了決定性突破的未來将使它成為現實。但《宇宙探索編輯部》拒絕了這重劃分,它給出的問題無法經由時間的簡單累積來完成:“我們人類存在在宇宙中的意義究竟是什麼?”還有什麼比這個問題更加真實卻又充滿不确定呢?

于是,我們終于知道,影片在遠離科學時所要走近的事物,是一座名為“生命意義”的“風車”。影片中數次出現的DNA雙螺旋結構暗示了這一點。那麼,在影片的結尾處,是什麼使得我們的主人公在乃侄的婚禮上有信心說自己找到了答案的輪廓?是什麼讓他在獻詩給兩年前自殺的女兒時熱淚盈眶?

二、“奈何人是戲中人”

影片的另一位主人公是秦彩蓉。作為比唐志軍更具現實感的人物,她是觀衆與屏幕之間的媒介。我們借她更加清晰地了解唐志軍,也借她不時的冷嘲熱諷表達作為局外人對這場“奇幻冒險”的戲谑之情。作為加入這場旅行的人中間最另類的人,她看起來一點兒也不顯得孤獨。相較于團隊中的其他人物,她顯得頗為聒噪,但觀衆多半不會有這樣的直接感受——故事越是進展到令人迷離恍惚的層次,就越依賴她大聲地質問唐志軍。一如越是深陷不能完美回答人生意義何在的時空中,人們就越是期待有人和事物能夠給出響亮的答案。終于,在喧嚣過後是長久的沉默,當消極的态度在精神上孕育了足夠久的時間後,便随即要擴展到生理機體的方面。她成為了最早退出這場冒險的人。

然而,讓我們回頭想想,故事若是缺乏了她這一在籌備資金中發揮了關鍵作用的角色,就不會有之後登蜀道的故事。同時問題也在于,這樣一位更願意腳踏實地的人物,為什麼會加入宇宙探索編輯部?又為什麼與偏愛仰望星空的唐志軍一合作就是二十餘年,在故事裡又一同前往四川?在我看來,這個角色是使得這部影片在真與假的迷霧中若隐若現的又一緣由,她和其他人一樣渴望找到宇宙的真理和人生的真谛,可是,她又不那麼相信可以做到這一點。有人看樂子,有人照鏡子。

而謎底永遠不是現成的。正當我們以為編輯部衆人要一并打道回府時,唐志軍卻選擇在交代完衆人後,孤身輕裝逆向而行。他在河邊找到了迷路的毛驢,它身前還挂着誘它前進的胡蘿蔔,正焦躁地等待着它的唐·吉诃德的到來呢!在激昂而歡快的背景音樂中,騎在驢背上的唐志軍,揮舞着懸挂着胡蘿蔔的竹枝,向着敵人發起沖鋒:槍指蒼穹破萬裡,馬踏雪原戰八方。觀衆們也要随着主人公的歡笑而不自覺地嘴角上揚,但此時此刻的笑卻不是因為在觀賞一位醜角,而是同情、欽佩、向往……五味雜陳。

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最後關閉《宇宙探索》的編輯部時,唐志軍和秦彩蓉已經完成了和解:他不再需要借助光年之外更高級的地外文明來回答他的問題,她也不再在有形事物帶給她的期望和失落中循環。在塞萬提斯筆下,唐·吉诃德有着“一生夢幻,臨殁見真”的結局,他向神父忏悔,否定了自己曾經為之奮鬥的騎士生活,接受了自己真實的身份,最終在将自己的過往行為視作一種愚蠢的清醒狀态下去世,由此上演了文學史上尤為悲怆的一幕。在《宇宙探索編輯部》的結尾,當唐志軍想要念出他獻給亡女的一首詩時,無語凝噎,流着淚,我們卻能感受到一絲振奮和鼓舞。也許,以如此燦爛的态度從事生命就已經是在譜寫詩篇了。

作為小人物,影片中的人物沒辦法像千年前的另一位西行旅者唐玄奘長老一樣找到普度衆生的通途,但是,在日常生活的瑣碎中也許存在着另一種真理,它需要我們更高的智慧才能找到。在這一刻我們就會發現,我們已經一步一步地卸下了看客的脂粉,成為了戲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