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我25歲,周星馳的《大話西遊》上映。那是鄧小平南巡講話的第四年,開放速度陡然加快,我和幾個同村在深圳開了家影像店。這一年,也是我們來到深圳的第三年。

在此之前,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青年農民。和其它千千萬萬的勞苦大衆一樣,我也常年吃不飽飯,不一樣的是,我性格蠻橫,橫行鄉裡,在數次火拼中打敗了勢力範圍内的其它幾個團隊。

同時,我還有個改變我命運的特質——酷愛讀書。在農民的觀念中,玩物尚志的必不認真治學,認真治學的必不玩物尚志,然而我的出現刷新了他們的認知。他們之前搞不懂,飯都吃不飽的歲月,讀書有什麼用?直到我離開又再次回到鄉裡。

1992年2月21日的《人民日報》上,我看到一篇題為《更大膽地進行改革》的社論,開始嗅出些不一樣的氣息,3月31日,《人日》刊登了鄧小平深圳視察的報道。92年年底,十四大召開,一些政策開始發生變化,我血液中的一些因子開始湧動。

1993年開春,我就帶着我的三個同村發小——段星辰、趙程、李雙慶一起坐上了開往深圳的列車。

他們非常信任我,文革剛結束的那些年裡,我曾帶着他們橫行十裡八鄉,在法律觸及不到的組織末梢,建立起更公平的秩序,在權力真空的地方為民除害。農民們見過惡霸,沒見熟讀兵法和哲學的惡霸。他們永遠也不會懂得,在亂世裡,精通兵法的混混叫軍閥,精通哲學的混混叫政黨。

我的幾位兄弟對我非常信任,甚至帶着一種愚昧的迷信,類似于當年太平軍對于洪秀全的迷信。他們相信我所描述的圖景,他們相信我,甚于我對自己的自信。

走的那天,四個家庭像是送四個烈士一樣把我們送到村口,其中三家人都對我抱着仇恨,在他們眼裡我是個異類,是個25歲的老光棍,是個滿嘴胡說八道不幹人事的敗家子兒。

他們仇恨我,與此同時,卻又殷切地希望我能保護好他們的兒子,哀怨的眼神中帶着祈盼。這就是苦難深重的中國農民深入骨髓的特質。

看熱鬧的村民中,不乏看熱鬧甚至看笑話的,更多的是想說兩句風涼話卻有賊心沒賊膽的,我都曆曆在目,記在心裡了,想着早晚回來弄他們。

直到今天,我都毫不懷疑農民的機動性,這件事在半個小時前還是個秘密,隻有我們四個人知道。但是隻要風聲走漏,輕輕飄過村莊,人們就會馬上動員起來,在村口集合。

我的眼神掃過人群,沒找到她,又一認真掃一遍,确定她可能沒來。二喜的老婆在我耳邊說:“死鬼,他要是有啥三長兩短,我饒不了你個挨千刀的。”趙程在旁邊,清了清嗓子,眼神飄忽,假裝這一切都沒發生。

幾家人把家裡最好的東西都給了我們,把去年賣糧食的錢也都給了我們。我至今都不知道走後的那幾年他們是怎麼過來的,那年代餓死人依然不是什麼稀奇事。

老拴柱趕牛車馱我們去鎮上坐客車。我們一路輾轉到市裡的火車站,買完票在候車廳睡了兩天。那時民風依然淳樸,少有小偷,和幾年後的世紀末完全不同。

初到深圳,我找了一家紡織廠,帶着兄弟們學踩縫紉機。如是兩年,1995年,我們各自都攢了些錢,段星辰拿着錢回村裡讨了個老婆,我把李雙慶、趙程的錢都集中起來,開了個影碟圖書租賃店,沒事的時候就在店裡看看電影,看看書。清閑,也有得賺,比打工強很多倍,那兩年,我們每年賺的錢,比整個村種十年地掙得都多。

又過了一年,雙慶找了條路子,搞盜版影碟的制作和盜版圖書印刷,趙程在内地幫忙找銷路。複制的CD、DVD和唱片的價格僅是專利産品的零頭,卻讓生産商和渠道商賺得盆滿缽滿。

那時這件事并不算犯法,算是灰色地帶,當局不提倡但也不徹底抵制。從廟堂到江湖,大家心裡清楚,對于發展中國家,這也許是條必經之路。

那兩年,他們發了筆橫财,财富規模可以讓他們退休養老。而我依然偏安于影碟租賃店,整天還是看看電影,看看書。他們也許不太理解:當初是我帶他們出來,為的就是不餓肚子,不被土地綁架,甚至要财務自由,要衣錦還鄉;我們都曾餓過肚子,都曾親眼目睹過一年的辛苦因為一場天災付諸東流,那種絕望、無奈和恐懼永遠流淌在血液裡。但是面對财富,我卻能做到無動于衷。

96年前後的深圳,人人鬥志昂揚,相比之下,我的狀态,就像一個失去靈魂與夢想的麻木不仁的行屍走肉,然而雙慶和趙程依然一如既往地相信我,他們經常來問我一些生意上的事。

我的影像店的牆上挂着一行字——“韬光養晦,絕不當頭,有所作為”——這是1991年鄧小平拍給王震将軍的電報。那年蘇聯領導人亞納耶夫發動對戈爾巴喬夫的政變,王震将軍提出中國應當支持亞納耶夫,鄧小平如是回複。每次進我的影像店,雙慶和趙程都會看一看那行字,若有所思。

他們從盜版碟片圖書起家,後來當二道販子,賣家用小電器。那幾年,我們把成套最新最好的家用電器運回老家,附近幾個生産隊的人都去我們隊觀瞻黑科技。我特地從國外走私進來一套錄像機帶回去,送給鎮府,并且放話:“誰敢私吞我回來弄死他。”用村民的話說:我“惡得很”。

當時傳得邪乎,說我有軍方關系,認識廣X軍區的某司令,黑白通吃。也不知道誰造的這謠。不管真假,人們願意相信,它就是真的。

我每次回去,村裡就像傳新聞一樣馬上把消息擴散出去,隻消一次“盈集”,消息便會擴散到十裡八鄉的每個角落。此後幾天,家裡的訪客便絡繹不絕,竈從早到晚沒熄過,不是燒開水就是做飯。

來探訪的人群中,不少是我的發小,希望能找條打工乃至發财的路子,後來,這種事兒我都會讓他們直接去找趙程或雙慶,關系緊好的,就自己帶着他去找趙程或雙慶。

那時人人都對我抱有敬畏,包括雙慶媳婦。雖然聽到雙慶要和她離婚的消息時,她恨我恨到骨子裡,因為是我把雙慶帶了出去,是我讓雙慶看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才會嫌棄她。然而在法庭上,聽到能分到的财産數目時,她二斤重的胸脯開始劇烈起伏,不再像個潑婦一樣大聲嚷嚷,眼神柔情似水,羞澀的臉頰露出兩個小酒窩。

那厮出了法庭直接去鎮上割肉,盡挑整條的裡脊肉割。賣肉的王新,是個老實人,起先不敢賒給她,被她罵得狗血噴頭,連着祖宗八輩兒罵了個遍,把多年的壓抑和一時的狂喜都釋放出去,說的盡是些極難聽的話,說人家王新“瞎了眼的傻雞巴用馬眼瞧人——把人瞧扁了”。

旁邊王新的媳婦兒為了轉移她注意力,勸慰着說:“侄女兒你少說兩句,我再多給你割一塊豬腿肉。你早點回去燒給孩子們吃,這肉一時半會兒還煮不爛……”農村人,十裡八鄉間多少都沾點親戚,平常雙慶前妻見着了,都得恭敬地叫王新一聲“姑父”。

從那之後,她恨不能把我當财神爺一樣供起來,讓她三個兒子(其中有一個不是和雙慶的)永遠記住他們的恩人陳叔叔。

我在影像店裡一待就是五六年,以讀書和看碟的形式完成了自我教育。期間,有個離異女人經常來店裡租周星馳的碟片,一來二去我們就開始熟絡,慢慢地就走到一起。我們沒有領證,在一起同居過兩年,後來分開。

在影像店最後的兩年,我常寫一些評論發表在《南方周末》等重量刊物,有過一些影響力。

21世紀初,樸樹的《New boy》開始流行,中國加入WTO,整個社會煥發出更大的生機,到處都是陽光,每一個人都能看到,就像夢一樣。我終于耐不住寂寞,關掉影像店,開始做房地産生意。

生意做得順風順水,我有足夠的頭腦把控自己所做的事情。财富逐年積累,女朋友換過很多個,如此經過二十年。

我擁有了年輕時所不曾擁有的一切,卻常常感覺怅然若失。

彈指一揮間,我不知道這二十年來我做過什麼,我好像從沒活過一樣。在音像店的日子,是我最鮮活的日子,即便旁人都覺得那時的我像是喪失鬥志的行屍走肉,我恰恰認為自己最“風光”的時候,是最行屍走肉的時候。

這并非無病呻吟,如果讓一個一心想當科學家的人做房地産商,他會非常痛苦,如果讓一個一心想做房地産商的人做科學家,他一樣會非常痛苦。重要的不是自己擁有了什麼,而是這一切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我并沒有失去任何東西,現在我能買一切想要的東西,依然可以交到年輕女朋友,買到她喜歡的一切東西。可是這二十年間,我從沒有讀過任何一本文學作品,也無心認真看過任何一部電影。

我一度懷疑自己,我所擁有的一切,都隻是時代的賦予,我毫無價值。我是時代的幸運兒,如果換個時代,我将一敗塗地,不光是别人眼中的一敗塗地,連我自己都不能認可我自己。

那個年代,傻子都能賺到錢。一個傻子因為選錯地段,蓋了一片爛尾樓,賣不出去,成了老賴,失去所有。過了三五年,房價翻了幾倍,那個地段被政府規劃為新城,還掉貸款後,傻子直接退休。

我就像那個傻子一樣,我身邊好多人都像傻子一樣,哪怕他們曾經多麼才華橫溢,老去後也隻能在KTV裡抱着小姐懷着怅惘唱一首《老男孩》。就算吐成了狗,也要毅然把手伸進小姐衣領,揉捏她冰涼如酒或青春火熱的奶子。

年輕的時候,我們想要的明天,不是單純把日曆翻過去的明天,而是因為自己今天一個動作産生的蝴蝶效應所改變的明天。可是今天的一切,有多少是我們昨天“作為”的結果?

有一天夜裡,我從KTV出來,吐得昏天黑地,生意夥伴安排,讓代駕把我送到洗浴中心。我躺在包房的床上,胃裡的酒精還在翻騰,灼燒着已經不堪一擊的腸胃。我突然放聲大哭——你很難想象,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放聲大哭時的窘樣。

跑到廁所吐過一次後,我洗了把臉,躺倒在床上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就像死了一樣,失魂落魄。

不一會兒響起了高跟鞋的聲音,然後是“38号技師很高興為您服務”,“哥,喝了多少酒啊?”“要不要換浴服?”“哥你躺着别動放松放松”“哥,要不我把電視開開?”“哥,你喜歡周星馳嗎?”“哥,起來喝口熱水會舒服一點”,“哥,你别不說話啊”“哥,你看周星馳不愧是後現代解構主義大師,把咱們的經典名著《西遊記》都解構了,還解構得這麼好,孫悟空和牛夫人有一腿,嘿嘿嘿,當年拍這部電影肯定賺了不少錢,哥,你說我啥時候才能賺到那麼多錢?”

我氣若遊絲說:“你他媽懂個屁,給我滾蛋。”她說:“哥,您不滿意嗎?那要不給您換個技師?”我冷靜了一下,覺得這技師真牛逼,還知道“後現代解構主義”,火氣消了一些:“不用了,我下次再來找你,今天喝多了。把門帶上。”“那哥您休息,我就不打擾了,記住我是38号。”

電視還沒關,周星馳版《西遊記》兀自地放着,當《一生所愛》的配樂響起的時候,我沉睡過去。恍惚間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又回到25歲的春天,身邊還是那幾個兄弟。唯一不同的是:年代不再是1994,而是2022。我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做産品經理,從事的是自己喜歡的自動駕駛行業,樸樹的《New boy》再次流行。

我驚喜萬分,放聲痛哭,痛快無比。然後忽然從睡夢中驚醒,渾身濕透,才發現之前的一切都是夢。

真實的情況是:2022年,我25歲,在一家互聯網公司做産品經理,從事自己喜歡的自動駕駛行業,樸樹的《New boy》又一次流行,雙慶還在我的枕邊。

但是我總覺得這一切都發生過,那個中年人的老淚還殘留在我年輕的面龐之上。

電腦屏幕上,孫悟空和牛魔王串通要吃唐僧,被唐僧以一命抵一命救下,500年後轉世為山賊斧頭幫幫主“至尊寶”,為了救愛人白晶晶,意外穿越到500年前,卻愛上了紫霞,但他一心想要穿越回五百年後救白晶晶,于是和牛魔王串通吃唐僧肉,被唐僧以一命抵一命救下,500年後轉世為山賊斧頭幫幫主“至尊寶”……

他陷入這樣的循環,既沒有珍惜白晶晶,也沒有珍惜紫霞,每一段戀情都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直到至尊寶幡然醒悟:“生亦何哀,死亦何苦”,放下一切情欲,才能跳出這個循環,從此踏上去西天取經的道路。

孫悟空一覺醒來,發現這一切都是一場夢,他的師父并非一個羅裡吧嗦的人,反而語句精煉,兩位師弟說他隻是睡了一覺……然而現實中的一切都顯示,夢裡的一切好像都發生過,亦或正在發生,夕陽武士說他已經有了心上人,就像當年遇見紫霞仙子的至尊寶……

孫悟空利用法力,讓夕陽武士和面前的女人接吻。然後踏上了取經的路途,……孫悟空發了個夢,讓他懂得,不要等愛情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就像我的夢,是在告訴我不要老去後才知道幹自己想幹的事……

城牆上的那對男女冥冥之中有些異樣的感覺,看向孫悟空的背影若有所思,說:

“那個人好奇怪。”

“他好像條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