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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抱着一種探索“文學和鄉村巨變”關系的心态,或者抱着對作家談論故鄉的期待,去看這部電影,恐怕你會有些失望。 

因為這部紀錄片,更多的,是談作家的個體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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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題太大,素材單薄且老調重彈

《一直遊到海水變藍》原來名為《一個村莊的文學》,以十八個章回展開叙事,通過四代作家的接力講述,去探索我們所有人的“來時路”。

20年代作家馬烽由女兒代述饑餓年代和集體勞動的經曆;

50年代作家賈平凹講述他的家庭,青年時及寫作之初的遭遇;

60年代餘華講述八九十年代,自己如何走上寫作這條路。70年代作家梁鴻講述家鄉、父親母親、姐姐和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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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個章回,曆史跨度很大,從吃喝住行到婚喪嫁娶,從個人到家庭,導演的野心很大,他想講的,不單單是鄉村的故事,作家和文學的故事,還是每個中國人、甚至所有普通人的經曆和“心事”。

影片中,他的鏡頭一如既往地掃過普通人的臉:臉上溝壑縱橫的老人、火車站外迷茫的中年人、健壯的充滿生命力的年輕人、染着個性殺馬特造型的年輕人。試圖捕捉每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情緒”,但這些情緒和作家們的口述剪輯在一起,在我看來是有點割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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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鄉村對于80、90年代出生的我們來說,并不陌生,甚至還蘊藏着許多這一代人割舍不掉的回憶。

那為什麼要選當代文學史上有名的作家作為口述者?

導演說,對于家鄉的重新理解,對人的重新觀察,對作家來說更加深刻難忘的。這也不無道理,尤其是對于莫言、賈平凹、餘華這類作家來說,故鄉經驗是他們作品裡不可或缺的題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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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得出來,導演企圖通過個體的生存事實,關照人存在的一種普遍狀況。

這個主題非常宏大,但是紀錄片的内容确實有點單薄。賈平凹和餘華的訪談素材,在他們往期在其他媒體的采訪中,其實講述過多次。

電影之外的賈平凹和城鄉變遷

就拿我們比較熟悉的賈平凹和餘華來說,賈平凹在影片裡叙述了自己大家族裡“吃大鍋飯”、父親被下放、自己回鄉寫作、患病等往事,其實這些往事在賈平凹的自傳裡,已經被描述得極為細緻,甚至更打動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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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的四月的最末的一天,我離開了商山,走出了秦嶺,到了西安城南的西北大學求學。這是我人生中最翻天覆地的一次突變,從此由一個農民搖身一變成城裡人,城裡的生活令我神往,我知道我今生要幹些什麼事情,必須先得到城裡去。但是,等待着我的城裡的生活又将是個什麼樣呢?人那麼多的世界有我立腳的地方嗎?能使我從此再不感到孤獨和寂寞嗎?這一切皆是一個謎!”

對于知識的渴求,和對于出身鄉村的自卑和矛盾,他是這樣描述的: 

“這是一個十分孱弱的生命,夢幻般的機遇并沒有使他發狂,巨大的猶豫和獨孤,他隻能小心翼翼地睜眼看世界。他是一個沒有上過高中的鄉下人,知識的自卑使他敬畏一切人,悄無聲息地坐在閱覽室的一角,用一個指頭敲老師的家門,默默地聽同窗的高談闊論。” 

自傳裡的賈平凹,确實和鄉村發展、鄉土情懷緊密相連,因此影片裡的賈平凹自述,并沒有帶來多大的驚喜,也許是拍攝的方式,他坐在“文門”前,好似和書裡那個謙卑渴求知識、感性的鄉村少年,不在同一個次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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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電影之外,我想為大家拓展一些關于作家作品裡的鄉村與城市的記憶。 

賈平凹在20世紀80年代的小說創造中,始終以極大的熱情關注着,改革開放後,中國農村在現代化進程中,所引起的社會生活和文化的變遷。在90年代後,才把目光轉向複雜的城市文化環境,比如他在90年代創作的極具争議的《廢都》,就是這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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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圍繞作家莊之蝶與妻子牛月清、情人唐婉兒、保姆柳月、好友之妻等幾位女性之間的肉體和情感關系,編織起一幅錯綜複雜的社會生活畫面。這幅光怪陸離的社會生活畫面,不是繁華的盛世,也不是激進的改革洪流,而是現代化潮流對“故都”文化沖擊下的“落日”景象:人欲橫流、精神失落和文化衰頹。 

在《廢都》之後,賈平凹又創作了《白夜》、《土門》、《高老莊》等作品,将目光從“西京”這樣的現代都市轉向了城市與鄉村結合部。 

在我國現代化進程中,城鄉結合部往往是一個敏感而尴尬的地帶。因而也吸引了衆多作家和導演的目光。

賈樟柯導演的《小武》、《站台》、《天注定》、《任逍遙》等作品,也是從山西小城出發,描述小城的人們經曆着改革開放,向東部沿海城市流動過程中,承受的時代變遷過程中的一切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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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賈平凹還是賈樟柯,他們的很多作品既批判“農民/小鎮青年的愚昧落後”,又批判“城市文明中的不文明”成分:為了發展的不擇手段、人情冷漠。

通過展現小人物的命運在時代洪流中的存在狀況,最終指向一個共同的關注點:鄉村/縣城和城市,現代與傳統之間,既存在着相互對立,也存在着一種雙向互補的關系。

餘華的『人生本位』

很多人看《一直遊到海水變藍》時,說笑點都貢獻給了餘華,諸如“餘華出圈了”、“脫口秀演員餘華”這樣的評論不少。 

因為在影片裡,餘華談到自己寫作前是一名牙醫,他說,病人張開的嘴是“全世界沒有風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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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自己之所以寫作,就是為了調到縣上的文化館工作,“我第一天上班的時候故意遲到了兩個小時,我想反正那些人也在大街上,結果發現我是第一個到的,我就知道這個單位來對了”;

1983年,《北京文學》主編周雁如看中了他的小說,邀請他來北京改稿,說他文章結尾有些灰暗,他說“隻要你能給我發表,我從頭到尾都給你改光明”。 

從小鎮牙醫到作家,牙醫經曆影響着餘華的寫作風格,他的文字讀來像刀鋒刻骨。 

在他初期的作品中,帶有很強的“暴力化”叙事傾向。 

他稱自己是一個“暴君似的叙述者”。

“那時候我認為小說中的人物不應該有自己的聲音,他們都是叙述的符号,他們都是我的奴隸,他們的命運掌握在我的手中。”

他初期的作品,弱化了具體的時間和空間描述,着重描寫人的本能深處潛藏着暴力和欲望,且不是個别,暴力出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場景中,乃至帶來靈肉的創痛和死亡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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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早期中篇小說《現實一種》裡,用異常冷漠的、局外人的冷靜筆調去描述一段親人間互相殘殺的瘋狂故事:

“山崗和山峰是兩兄弟,山崗的兒子皮皮失手摔死了山峰的兒子,山峰讓皮皮把他兒子的血舔幹淨,一腳踢死了皮皮;山崗為了報複,把自己的兄弟山峰綁在樹上,放狗去舔他的腳底,山峰最後笑死了。山崗被山峰妻子舉報,被抓、被槍斃。趕來的醫生瓜分了山崗的屍體....”

暴力,通篇赤裸裸的血腥、暴力和死亡,讀來就像被刀刮着肉。 

這種殘酷淩厲的寫作風格和餘華的童年經曆不無關系,父母是醫生,他從小住在醫院大院,見慣了死亡和哭聲,“我覺得哭聲裡充滿了難以言傳的親切,那是一種疼痛無比的親切 ”。 

多年後,餘華讀到海涅的詩“死亡是涼爽的夜晚”,他說:海涅寫下的,就是我童年時在太平間睡覺的感受…

到了90年代後,餘華的作品漸漸從暴力化,轉向個體生命過程,去體驗人類普遍存在的生存困境,去嘗試進行生命存在的一種追問。如《活着》和《許三觀賣血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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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活着》劇照)

《活着》主人公徐富貴,由于社會曆史的變遷和命運的捉弄,失去了自己的财産、土地,親人和尊嚴,從一個地主家的少爺變成一個貧苦的農民、最終隻能和老牛為伴的鳏夫。

苦難不斷加諸在他身上,他卻沒有被殘酷的命運擊垮,相反,默默忍受着難以忍受的人生苦難,無怒無争的“活着”。 

餘華在解釋這種福貴式的“活着”時說:“‘活着’在我們中國的語言裡充滿了力量,他的力量不來自喊叫,也不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困難、無聊和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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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活着》劇照)

人是為了活着而活着,而不是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我想《一直遊到海水變藍》也隻是一種索引,從鄉村出發,闡述祖輩、父輩,一直到我們和鄉村的關聯,我們和鄉村經驗,不單是村莊/縣城的變化,還要包含人在活着的過程中将會面臨的各種問題。

這部電影的初衷,隻是去喚起我們中國人這幾十年是如何熬過來的一種往事記憶。 

當然其中也包含了一種期待:一直往前走,不管遇到什麼挫折,奮力遊到理想的世界——海水變藍的世界。 

資料參考:

1、《中國當代文學概論》 

2、賈樟柯訪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