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毯先生》是一隻在批判現實主義荒原上奔竄的狟豬,因為周身芒刺所以遭人憚慴,因為隻影孤形所以希冀認可,一面渴望親密,一面又拒絕接觸,這是一隻迫不得已才特立獨行的豬,也是一隻自作自受才特立獨行的豬。衆所周知,社會是道德與法律交織成的關系網絡,情與法的根本屬性都是“約定”,保證人之為人的社會性。當個體不再能适應社會,企圖掙斷關系網的羁絆出逃時,人便已不再為人,而是一隻豬,一隻長滿了刺、不受歡迎的豪豬。影片《紅毯先生》就是這樣一隻豬,導演“林浩”也是一隻豬,主角“劉偉馳”更是一隻豬。随着豪豬的野奔,鏡頭不斷向前推進,人與人之間發生接觸、育生認知、産生争端,影片精神内核的證實即通過對這種矛盾的臻萃與解構來進行。

影片的中心矛盾建立在“亥豬”認知困境所昭示的情法之争上。人與人之間,獨立意識的純粹交互因為人格的唯心性無法達成絕對共識。主觀存在的選擇傾向和客觀存在的物質隔離,使得個體間的信息傳遞始終受制于心靈析膜的低保真解碼,最終隻能形成孤立的片面,而片面碰撞的規模又将随着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而進一步擴大,産生輿論暴動。正是為了遏制輿論暴動的無序膨脹,情與法的概念被創辟了。情,道德,人性至善至美之恩澤,是純粹的理念世界;法,法律,人性至惡至奸之禍移,是極緻的秩序世界。正是情法的衡均掯阻了動亂因子的無限聚變,使社會程序的運行有了能預的軌迹。但恰如《莊子内篇》所言,“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凡事皆有兩面性。情是感性觀念的彙集,是夢的孕孳;法是理性判斷的衍生,是神的模仿。作為認知困境的降維投影,情與法同為人造物,都明顯囿于時代所劃定的圈域,雖然最終目的相同,但屬性和表征上的偏差導緻這兩個“齒輪”間的摩擦不可避免。《紅毯先生》所講述的故事便基于這個現實語境,通過情與法的争端來升維地探讨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永恒存在的理解困境。

作為亥豬的化身,主角“劉偉馳”即“劉德華、梁朝偉、周星馳”的融彙,其計功謀利之欲、名鞿利鞚之路,既是全文的草蛇灰線,也是整曲的音樂動機。《紅毯先生》講述了在影戲名利場摸爬滾打近四十年的劉偉馳,為了寤寐憂勤、求之不得的影帝而參與了農村題材電影的制作。在拍攝過程中,劉偉馳領略農村生活、拉取資方贊助、峻拒特效替身、搞砸婚姻戀情,與他人發生了一系列荒誕嚣争與溝通誤譌。與此同時,中國文化産業的綽約多姿也随之而如畫卷般張展,顯露出娛樂圈的萬态衆生。

理解困境通過情與法的争端實現了具象化,一面是個體根治于内心深處的堅持,一面是社群廣泛認同的行為秩序,兩者相互對立,皆不願主動讓步,越來越燥動的矛盾像發動機一樣推動情節螺旋上升。在叙述的進行中,鏡頭如漩渦般席卷周遭的物質,不斷加增批判的材料,在批判現實的一側持續加碼——家庭線的價值對沖與邏輯電路、砸車線的道德底線與角色定位、片場線的專業分野與文産窘困、婚外線的情緒價值與公衆警覺、下鄉線的階級對立與信任危機、虐馬線的演員修養與認知代溝。複雜的元素集合使得《紅毯先生》的情法模型具有豐厚飽滿的象征意義和批判作用,能夠廣泛地囊括中國文化産業的狀況——“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亂想叢生。“劉偉馳”想拿影帝證明自己,骨子裡卻也有一股韌性。而這正是劉偉馳面對虐馬風波堅決不道歉的原因,“為演戲而拼命”的演員修養是劉偉馳個體追求與社會價值的平衡點,是其最後的遮羞布。情節愈是往後推進,矛盾愈是無可調理,豪豬的象征實體已被逼入懸崖之巅,無路可逃。在《紅毯先生》後段,導演甯浩扯下了以往幽默喜劇的面具,運用電影《方形》和《主競賽》的材料,結合中國文産現狀進行二次影像組裝,制成一架吞吐火舌的機槍。這架機槍,不僅代表了導演甯浩實現藝術報複的炙熱野心,也代表了萬千觀影者對内娛寒冬的熾烈控訴。沸激的掃射下,影片最終實現了對所有無道德、非法律的祛魅,擊斃了“劉偉馳”的偶像金身,殺死了豪豬的特立獨行,也磨滅了“紅毯先生”這場空洞而絕望的玩笑。

《紅毯先生》的深層邏輯就是一個绮麗、虛浮的氣球玩笑,恰似影片中曾經出現的嶽敏君畫作《希阿島的屠殺》——遊曆于存在性之外的狂笑,玩弄道德與法律的規範,也被道德與法律所厭棄。意大利視覺藝術家莫瑞吉奧·卡特蘭的作品《喜劇演員(Comedian)》和《完美的一天(A Perfect Day)》的核心邏輯也是這樣的,通過對傳統物象的懸挂處理,來聚焦所謂“社會規範”背後的深層焦慮。前者是一根被灰色膠帶貼在牆上的香蕉,後者則是被無數膠帶固定在牆上的藝術家經紀人,兩者共同呈現了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背景下,個體被他者決定的規範所裹挾的現象。做應做的事,走應走的路,成為别人眼中的榜樣,這是經濟高度發達的現代社會所獨有的社群複合趨向——個體服從集體,無意識地讓渡自身的純粹感性,扮演凝聚社會、發展社會的工具角色。現代社會下,還存在能夠背離“道德與法律”的修正,獨立自主做自己的人嗎?還存在那樣完完全全的“人”嗎?這是一種“美麗新世界”式的鋒銳諷刺,人們在社會建設中享有越發蒨絢的生活和優質的物資,但卻逐漸喪失了人本主位的“幸福”。影片男主“劉偉馳”也是這樣的一個人,被利鎖名缰所縛,苦苦癡求社會的認可。影帝重于演技、題材重于内容、表現重于表演,社會評價淩駕于個體價值之上,人之為人便在于能夠自然地融入這樣的社會而不覺變扭,因為常人的思維反應鍊和社會的價值邏輯是同頻共振的。當個體意識出現返祖式的覺醒時,便會破壞這個相沿成習的約定,發生異變,成為一隻特立獨行的豬。這種豬是相對幸福的,因為它們自覺“豬之為豬”,是徹悟的。但這并非是“紅毯先生”之為豬的緣由,并非是人世間大多數“豬”之為豬的緣由。

道德代表了個性的願望,法律代表了共性的規範,情與法随時代而進步,其共同的作用給社會帶來了長久的穩定和溫暖。而當某個個體脫離了時代、脫離了存在的現實語境,與社會發生觀念上的巨大差異時,就會受到整個社會潛意識的排擠,這是社會機能得以維持的自然新陳代謝,不可避免。特别是一個站在視線焦點的“演員”,注定承受更大的異化壓力,直到某一天動作塌了、表情歪了、台詞錯了,被視線抛棄,成為一隻特立獨行的豬。這便是“紅毯先生”之為豬的緣由,是人世間大多數“豬”之為豬的緣由。《紅毯先生》是一隻在批判現實主義荒原上奔竄的狟豬,因為周身芒刺所以遭人憚慴,因為隻影孤形所以希冀認可,一面渴望親密,一面又拒絕接觸,這是一隻迫不得已才特立獨行的豬,也是一隻自作自受才特立獨行的豬。人們為“社會規範”所裹挾,忘記了“自己”,當回過頭來審視自身的時候,已經晚了,于是異化,于是抱怨,于是諷刺現實,于是玩弄社會。往廣了說,人們潛意識地去讨好社群,表演社會所允許扮演的角色,其中的失敗者不甘地成為了異類;往窄了說,人們受限于理解障礙,與他人存在永恒的認知困境,每個人對于任何其他人都是一個難以完全理解的存在,每個人都互為異類。情與法劃定了安全的圈域,形成了社會,所有超脫社會的便是異類,是叛逆的豬;情與法之内,人們被心靈壁壘所分割,形成“未麻的部屋”式的網絡部落格,所有無法處事圓滑、八面玲珑的人便是異類,是孤獨的豬。可是。可是,現代社會下,沒有完全做自己的“人”,難道就有完全融入社會的“人”嗎?

“不要問喪鐘為誰而鳴,喪鐘為你而鳴。”不要問“紅毯先生”是誰,我們都是紅毯先生——既沒能完全做自己,也沒能好好融入社會,我們都是愚蠢、失敗、純粹、可愛的豬,一隻特立獨行的豬。就像劉偉馳一樣,面對伴侶,我們都曾在最不應當沉默的時候沉默;面對朋友,我們都曾寡不廉恥地背叛了信賴和忍耐;面對家人,我們都曾沒情義地呵斥、沒耐心地忽視;面對社會,我們都曾狂熱地追求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我們根本不懂對方在想什麼,也常常覺得不被他人理解。在這個孤獨的世代,我們都孤獨,每每形影相吊,覺得自己活得像一隻另類的豬。我們都曾做錯了些什麼,然後在錯誤與錯誤間也做對了些什麼,那些做錯的事與作對的事一起塑造了我們,使我們在“豬之為豬”外,也格外有“人樣”。人生的對與錯、人格的靈與肉、生命不可承受之輕與生命形而上學之重、個體間的認知偏差與理解拯救,共同完成了社會程序中道德與法律的深層隐喻。

影片末尾的豬之死是主旨的終止線符号,《紅毯先生》通過象征符号本身的死亡來引燃所有矛盾,在沖突的最高峰砸醒了主角的存在危機和自毀傾向。在閃爍的燈光和浮躁的喧嘩中,豬死去了,“豬”驚醒了。《紅毯先生》明晃晃地昭示了一個問題、一個萬物沉淪的悲劇,但影片最後并沒有自暴自棄地随之而亡,而是又回歸到“糟糕卻穩定的現世”中。就像《漂流少年(Sonny boy)》和《無限的未知》那樣,多麼絢麗的生命可能,多麼活潑的自由争吵,最後全都融化在打開的聚光燈中。導演甯浩并非是不知道劉偉馳如果繼續堅持自我、絕不妥協會導緻什麼結果,原本的故事也并非是進行不下去了,隻是沒必要了,沒必要了。電影不過是一場電光影戲,燈光亮起大家都要散場,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批判現實不能止饑渴、不能除勞倦。在影片終止線符号後的情節隻能淪為音樂的回聲、餘韻,也理應如此。燈亮了、落幕了,莫裡斯·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Boléro)》響起。在漸強的樂符中,“劉偉馳”站在平衡車上張開雙臂去迎接一切。在這一刻,“道德與法律”全鬥光般地又重新奪回了話權,舊的豬死去,新的什麼随之誕生。至此,《紅毯先生》完成了自我的邏輯閉環——我們都不是豬,我們都是豬,我們殺死了豬,我們都不是豬。

《紅毯先生》講述了一個關于特立獨行的豬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一切都顯得魔幻,顯得不真實,卻又那麼熟悉,那麼親切。閉上眼,仿佛自己也化作了一個背負沉重黑暗、在無盡荒野上奔跑的身影,恐懼卻又隐隐安心。我們都是——曾是——然後漸漸忘記——最終殺死了自己——一隻豬,一隻特立獨行的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