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周,去看别的電影,在影廳外等候進場時,瞥見《姥姥的外孫》的宣傳海報,也不知道為啥,定住望了好一會,一字一句念出來:姥-姥-的-外-孫。轉頭跟同伴說,這個海報和名字好土啊。一周後,《姥姥的外孫》上映了,朋友說:“我們那天還在說很土的電影,現在好評巨多。” 我回答:“我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是什麼劇情。“ 昨天還是沒抵住誘惑,去看了,哭成白癡。讓我想起很多很多事,到了30歲,突然覺得時間好短,好多熟悉的人和事都在離去。今年突然好想抓住時間,拿起錄影機,回家記錄家裡人,留住他們,

小時候總是最期待春節,可是現在每一年的春節都越來越 “稀疏” ,這兩年,反而是以前最不積極的我,努力把各種環節支棱起來。試圖把那些曾經熟悉的東西牢牢抓在手中。

今天,趁着看《姥姥的外孫》這股勁兒,把一直想記下來的東西,先用文字記下來。

跟電影裡一樣,我小時候也跟着老人長大。

3歲前因為爸媽工作忙,我住在鎮上爺爺奶奶家,跟堂姐、堂弟一起,對于那段時間我并沒有太多的記憶,隻有依稀的幾個:

鄰居家有個比我大一兩歲的小姐姐,她也是被寄養在爺爺奶奶家,她總有最可愛的玩偶,最好看的裙子,我老是追在她身後,希望她把玩具分我玩一會。我人生第一個成型的記憶就是她把她的娃娃放在嬰兒車裡,在樓道裡推着嬰兒車瘋跑,我追着她,說:“給我玩一會兒!給我玩一會兒!” 我總會坐在爺爺的肩上,摸着他的光頭,喊他光頭爺爺,爺爺總會笑着說:“傻傻的,不許這樣喊我!” 我小時候很不喜歡吃白煮蛋的蛋黃,覺得很臭,每次都會把蛋黃單獨拿出來,塞給其他人幫我吃掉。有一次在上托兒所,沒有同學願意接我的蛋黃,我隻好扔進垃圾桶,被老師看見并跟奶奶告了我的狀,我到現在都沒有原諒那個多嘴的老師。3歲那年,爸爸媽媽來接我回家,是真的離開爺爺奶奶家,回自己家生活了,我在車窗邊抓住奶奶的手,哭得腸子都掉了,那可能真真的是出生以來第一次哭得這麼傷心,真覺得是生離死别了。

長大後,媽媽總說我在爺爺奶奶家那段時間被照顧得不好,指甲也沒人剪,頭發也總是髒髒的。媽媽還說,爺爺奶奶偏愛孫子,而且因為叔叔家生的是兒子,奶奶總是更偏心他們家。但我每次想起來那些不多的記憶,隻有快樂。那時候,我總覺得我是爺爺奶奶的 “第一位” 。

後來,上了小學,爺爺奶奶也退休了,來到城裡,住在姑姑家,爺爺卻閑不住,去找了一份廠裡當保安的工作,而我也在外上寄宿學校,不常見到他們。忘了是一個周末還是假期,媽媽帶我去廠裡找他,大老遠我看到他,一邊喊着:“爺爺!” 一邊開心地沖過去抱住他。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你堂姐呢?” 我突然有一股失落感:好像我并不是爺爺心中的第一。

再後來,奶奶去了叔叔家住,據說是因為嬸嬸說,這樣方便照顧她的兒子。爺爺還是那個閑不住的爺爺,依然是廠裡和姑姑家兩點一線那樣生活着。

奶奶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信佛,每天早上5、6點起來念經。而因為叔叔家離我們家近,偶爾我也會去叔叔家過夜,晚上和奶奶一起躺在她的床上,和她聊天,聊起爸爸小時候,也會問她一些關于佛教的事,奶奶也會跟我說哪個親戚真讨厭,奶奶是個很愛聊天的人,每次都會聊到半夜,聊到我們倆都眼皮子撐不住睡過去才消停。那些時刻會覺得我和奶奶是小姐妹,什麼都聊,互相分享着心事。過了幾個小時我還在睡夢中,奶奶就開始念經,在佛音裡我擡頭望向窗戶,天才剛蒙蒙亮。等我再次醒來,奶奶已經在給叔叔一家和我準備早餐,她又變回了奶奶的角色。

我很喜歡那些跟奶奶當小姐妹的時光,甚至那時候還會期待在叔叔家過夜,跟奶奶互相分享心事。

約莫是小學3、4年級,我在學校裡被傳染了紅眼病,被接回家休息。爸媽白天上班,奶奶便每個中午給我送午飯。現在都還能想起那飯菜的香味。以前媽媽時常說,她的手藝是跟奶奶學的,奶奶做的黃瓜炒肉是最好吃的。奶奶送午飯過來,會跟我呆一會,我們一起看一會兒電視,等我吃完了她就把保溫盒收拾走,回去叔叔家給他們準備晚餐。媽媽笑稱奶奶過來給我送飯“像探監的。” 那個星期好快樂啊,平時上寄宿學校從來沒有在家呆過這麼長時間,而那個星期在家呆足了7天,雖然醫生說,紅眼病不要看電視,可是誰又要聽醫生的呢?有電視可以看,有奶奶做的飯菜,晚上等媽媽下班回來一起吃晚飯。夜裡等爸爸半夜下班回家。真的好幸福啊。

雖然我知道,媽媽一直都不快樂,我能從她和其他人的電話或者談話中聽到,她和奶奶之間有各種各樣的隔閡,關于婆媳、關于生兒子、關于錢,關于一切 “大人世界” 的事。我最常聽到媽媽說的是:”因為我沒有生出來兒子,所以我永遠在退讓,所有的好處都是留給生了兒子的那家人!“

但在那時候的我眼裡,我都是她們心裡的第一位。

那些年的春節,在村子裡,我不敢獨自一人在房間裡睡覺,總覺得村子裡的房子陰森森的,總要拉着奶奶陪我一塊睡。奶奶總要把燈開着,說寓意人丁興旺,還記得某一年的春節,我朦胧間,睜眼看到頭頂的白熾燈和身邊的奶奶,覺得很安心,感覺日子很長,仿佛會一直這樣過下去,每一年的春節都會如此。

上到初中,我去了外地上學。離家更遠了,見爺爺奶奶更少了。那時候也叛逆,總是覺得常回家一點都不酷,奶奶打電話來我總覺得煩,有一回奶奶打來電話我很快就挂了,她跟姑姑抱怨:“現在嫌我老了,都不跟我說話了。”

19年,奶奶去世了。

在她去世的前一年,家裡正經曆着爸爸和叔叔之間的經濟糾紛,從媽媽口中,我得知,奶奶堅定站在叔叔那一方。我雖然半信半疑,不相信我的 “小姐妹” 會這樣,但我也到了懂得一些 “大人世界” 的年紀,也覺得我應該為我們家說上一些話。但又感覺我總是像一個“外人”,家裡的事也隻有從媽媽口中窺探一二,并不知詳情,家裡人仿佛也不願我參與更多,我也不知道如何插嘴。直到那年寒假,我回家看爺爺奶奶,一開始還是一片和氣,我們都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像從前一樣看電視,直到奶奶突然感歎:“我一定上輩子做錯了什麼,導緻現在家散了。” 我隐藏了很久的憤怒被激發了,生氣地問出了我的疑惑,我說:“你為什麼要一直站在他們那邊? 為什麼不看看到底是誰錯了?” 奶奶哭了,說我不孝順、不禮貌、不尊重叔叔。但吃過晚飯,奶奶還是邀請我留下來過夜,正在氣頭上的我本來并不想,但又不忍拒絕,最後還是答應了。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我們都很沉默,甚至,我故意睡在床邊,離奶奶很遠,奶奶感受到了我的舉動,問我:“你怎麼睡到邊邊去,你不擠嗎?” 我負氣地說:“不擠。”

沒想到這是最後一次和“小姐妹”躺在一起了。

第二天吃過午飯,我準備回家,還是在車裡,就像我三歲被爸媽接回家那樣,我從車窗探出了頭,跟奶奶說再見,不過這次我沒有哭,換奶奶抓住我的手,說:“下次再來啊。”

再次見到她,她已經因為腦中風住進醫院,動過幾場大手術,意識有時清醒有時模糊。那個時候,叔叔和爸爸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大家表面上為了奶奶的身體假裝和氣,背地裡已經吵過不知道幾次。 叔叔家表現積極,為表孝心時常去醫院陪夜。媽媽因為要照顧妹妹,不能夜裡去陪夜,常被擠兌,我知道後和媽媽說:“那我去吧,我們絕對不輸。” 正是因為“不能輸”,正是因為想要表現,證明我們更有孝心,我替爸媽去陪夜了。當了幾天的 “全職孫女” 。

醫院裡,奶奶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醒來時也不認得很多人,隻是偶然會念叨堂弟。但堂弟并沒有回來,我隻能打視頻電話給堂弟,和他說奶奶很想他,讓他陪奶奶說說話。我也不太常跟睡着或醒着的奶奶說話,總覺得那不是她,總覺得等她真正醒來,我還能跟她躺在一起,再跟她唠唠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拍了一些照片,拍了爺爺給她喂飯,拍了我握着她滿是插管的手,拍了她包着幾層繃帶的頭。

新學期開學不久,她真的恢複過來了,爸媽把她接回家住,給她打視頻的時候,她眼睛濕潤跟我說:“你啊,都不知道我走過鬼門關了。我差點就去了。” 那熟悉的聊天語氣讓我确信,那個情感充沛的她又回來了,我又能像以前一樣跟她說話了,我便擠兌她:“我知道啊!我在醫院照顧你呢,你不記得啦?” 她一臉地茫然說:“噢,你也在啊,哎呀,我都不知道。”

又過了半年,我在宿舍睡覺,模糊間,我感覺有一個全身都是火的人走到我床邊,看不清人臉,甚至看不清男女,隻是依稀感覺是個人。但我并沒有害怕,那個人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在我床邊看着我。我努力想看清,想說點什麼,卻提不起力,又迷迷糊糊睡去。

又過了幾天,我正趕去在系館做期末作業,爸爸給我打了個視頻電話,我沒有接到,爸爸又發微信過來說,奶奶要走了。

我看到之後,我連忙打電話給爸爸,爸爸聲音很低沉,他說打視頻過來,跟奶奶說說話。我說好。我跑到樓外,腦子裡嗡嗡的,我其實不知道要說什麼。好像很多話要說,又不知道從頭說起,更多的是,我害怕,我害怕看到臨去的奶奶,我怕我不知道如何面對這樣的奶奶。等我終于組織好語言,鼓起勇氣打這個視頻的時候,爸爸卻沒有接,過了幾分鐘,爸爸發來微信說,奶奶仙逝了。

好奇怪,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什麼都想不到,腦子一片空白。

小時候,看了那麼多苦情電視劇,也曾經好奇,家人去世會像電視劇這樣嚎啕大哭嗎?會想什麼呢?事實是,啥也沒有。

這麼多年,也沒夢到過奶奶,一次也沒有。

我也挺想問,奶奶,我是你心裡的第一嗎?

《姥姥的外孫》裡面的姥姥總是穿整套的花色“老人服”,我想起奶奶也很愛穿配套的花色“老人服”,露出胳膊和脖子,胸前帶着佛珠和佛牌,奶奶也很愛美,衣服也很多,也總是愛給自己挑,還會嫌棄其他家裡人給她買的衣服不好看。但是她去世不久,家裡人為了“避嫌”,把她所有的東西都燒掉了,一樣都沒給我留。我隻有當年外出上大學時,她給我的一粒姜,她說路上帶着能保平安,那一粒姜早就已經幹了,碰一下就會碎,我用一個袋子裝着,一直放在包裡。

對電影裡更難釋懷的情節是,姥姥和M說,我已經沒有什麼留給你了,你不用照顧我了。老人照顧我們的時候,總是那樣天經地義,願意花上很多很多的時間,但到了要照顧他們的時候,卻是充滿了算計,誰都擠不出一點時間。同為把屎把尿的照顧,小孩子是可愛、是開心,老人卻是累贅、負擔。我去照顧奶奶時,想的也是,我要“表孝心”,我不能被那家人比下去,不能讓爸媽丢臉。陪了幾天,我開學了,照常回去上課了。

奶奶也會劇裡的姥姥一樣,給别人帶來過傷害:小兒子再不好,也要包庇,也要站在小兒子那一邊。媳婦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成為一家人。沒有生出來兒子就是原罪。

因為觀念、因為錢、因為“規矩”,把所有的愛攪和地面目全非。

讓所有本該可以互相愛的人互相算計、互相傷害。

奶奶去世後,我突然意識到,我那麼愛拍照,除了在她住院期間,很少給她拍照,于是那年暑假,我回到爺爺的住處,給他拍了一組照片,試圖記錄他的日常生活。

今年年初,爺爺的狀态肉眼可見蒼老了許多,前一年他還是中氣十足,但今年,我真切感受到他的衰老。好擔心時間不夠,讓我可以再記錄些跟他相關的片段。

我的爺爺奶奶,于芸芸衆生,是多麼普通的人,有讨人厭也有惹人愛的一面,被人傷害也會傷害别人,被教條束縛也會用教條束縛别人。但我希望用我的文字、鏡頭去記錄他們,讓他們一直以某種方式存在,即使有天我不在了,也能一直存在下去,證明他們來過,證明他們沒有白過這一生。

奶奶最怕别人不在意她,她最後的時刻,我本來想跟她說我會一直記得她,爸爸也會一直記得她,我們都會一直記得她。

謝謝《姥姥的外孫》,讓我有勇氣寫下這麼長的文字。

爺爺奶奶,我可能不是你們唯一的孫輩,但你們是我唯一的爺爺奶奶,你們在我心裡都排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