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銀魂》番外篇改編的動畫《三年Z組銀八老師》在B站熱播,不少人感歎,我們當年許下的願望“用我一世節操換《銀魂》永不完結”居然以另外一種形式實現了。

3年Z組銀八老師 (2025)7.62025 / 日本 / 動畫 / 杉田智和

這部接近二十年前首播、在七年前完結的動畫陪伴了許多老二次元從青春期、大學到工作的漫長時光,也被推薦給許多新二次元作為入宅番的首選。其輕松搞笑無厘頭反套路的叙事風格和人物塑造讓不少人發出了“節操碎一地”的感慨,但藏在搞笑背後的那些溫暖感人的故事也比嗯包餃子的春晚小品更能讓大家體會到什麼叫真正的“笑中帶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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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無疑問,《銀魂》是一部優秀的漫畫/動畫,但這或許不僅僅體現在上文提到的獨特風格,更體現在藏在其同樣獨特的世界觀設定和中心思想背後的,對時代困境的追問和回答的嘗試。

一言以蔽之,《銀魂》的叙事核心,是對日本戰後在美國主導的現代化進程中所産生的身份焦慮與zz無力感的一次符号性處理。它通過塑造坂田銀時這一“現代武士”形象,将傳統武士道精神轉化為一種去zz化的、以守護個人生活為核心的新保守主義倫理,從而完成了一次雖撫慰人心、卻在意識形态上被徹底收編的安全反抗。

(作者注:關于《銀魂》是否爛尾一直有争議,但後期明顯存在“為了強行完結而吃書”的嫌疑,因此本文的讨論隻基于将軍暗殺篇之前設定,不涉及與某boss相關内容)

“武士之國,我國的這個代稱,已是往日塵煙。随着二十年前從宇宙而降的天人日漸壯大,再加上廢刀令,武士一路衰退。在這個時代,有一個心懷武士之魂的男人,他就是,坂田銀時……”伴随着志村新八介紹的祖傳開頭,讓許多觀衆感到最為新奇的,莫過于畫面中展現的穿着和服、留着月代頭的武士與飛來飛去的外星飛船形成的強烈反差。然而謎底就在謎面上,空知英秋想要暗示的東西,就隐藏在這充滿科幻感的介紹和荒誕的畫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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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魂》的世界觀和背景設定大緻如下:

江戶末年,被稱為“天人”的各個外星種族,乘坐着巨大的宇宙飛船,降臨地球(故事中設定為僅存在日本一個國家)。面對天人壓倒性的實力,江戶幕府未進行多少抵抗便選擇投降,簽訂了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放棄了國家主權,成為天人殖民地球的傀儡政權。江戶也因此成為傳統武士與未來科技并存、地球人和天人混居的奇異都市。

但并非所有人都接受幕府的屈辱決策,許多愛國武士揭竿而起,打響了“尊王攘夷”的旗号,進行了為期近二十年的“攘夷戰争”,這些武士被稱為“攘夷志士”。在攘夷戰争的末期,出現了四位被稱為“攘夷四天王”的攘夷志士,他們分别是“狂亂的貴公子”(假發)桂小太郎、鬼兵隊總督高杉晉助、“桂濱之龍”(嗓門很大的人)坂本辰馬和“白夜叉”坂田銀時。

但在天人與幕府的聯合絞殺之下,戰争最後以攘翼志士們的慘敗告終。幕府在天人的要求下頒布了廢刀令,禁止武士在公共場合佩戴刀劍。這不僅剝奪了他們的武器,也摧毀武士的精神象征與尊嚴。

經曆了戰争的失敗、同伴的離散和恩師吉田松陽的逝去,坂田銀時成為了居無定所的流浪者,最後被登勢婆婆收留。由于幕府成立了特殊警察組織“真選組”大肆抓捕攘夷志士,他不得不隐姓埋名,不再從事反抗活動。他在歌舞伎町的登勢酒館二樓開設了“萬事屋阿銀”,成為了給錢什麼委托都接的自由職業者,并收留了立志複興家族武館的少年武士志村新八、來自夜兔星的離家出走的天人少女神樂和小狗定春。故事便從志村新八加入萬事屋時開始,以新八的視角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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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你很快就發現另一疑點——《銀魂》中角色的日常生活場景與現代日本無二。除了東京仍叫“江戶”,所有事件和主要人物都有對應曆史原型,許多配角仍傳着和服、留着月代頭以外,故事中的角色每天收看電視劇,沉迷《少年jump》漫畫與偶像明星,上網沖浪和玩GalGame,甚至參加綜藝節目和搶購任天堂新品——這在幕末日本是難以想象的。

因此第二層隐喻昭然若揭——這就是現在的日本。天人和其領導下的秩序隐喻的是“美國”——但不僅僅是美國,更代表了戰後日本所面對的被外部強加的、不可抗拒的現代性/全球資本主義結構。這種結構是無形的,《銀魂》将其具現化為有形的外星人,從而使矛盾變得可見、可叙述。

廢刀令——這條原本在幕末還尚未出現,一直到維新後才由明治政府自主頒布的用以對國家進行現代化改革的法令,在此被轉譯為美國對戰後日本進行的改造:它不僅僅指麥克·阿瑟主導下頒布的承諾永遠放棄發動戰争和保有軍隊權利的“和平憲法”,更指對其精神、文化與社會心理層面的全方位閹割,即——完全摧毀武士道的精神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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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在文化和民族性方面,在全球資本主義文化(主要是美國文化)的沖擊下,日本逐漸放棄了本土的、獨特的(甚至帶有一定陽剛性和攻擊性的)文化堅持,轉向一種更加普世的、柔性的消費符号。這反映在現代日本向全世界輸出的、代表性的消費文化——禦宅族,或者叫二次元亞文化的氣質:雖然仍有某種“燃”文化殘留,但展現出更明顯的對“萌”點的推崇和對“美少女”形象的女體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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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這樣一個時代,有一個心懷武士之魂的男人——他就是坂田銀時,登場了。

在解讀第一層隐喻時,《銀魂》背景故事裡出現的主要角色,幾乎都能找到幕末時期對應的曆史人物原型,但卻隻有主角坂田銀時的曆史原型身份是空缺的,其名字可能來源于傳說中平安時代的大力士金太郎(坂田金時)。因此,幾乎可以肯定,他是空知猩猩為了借以再闡釋被他挪用的武士道精神的原創角色。

近代以來,雖然武士作為一個特權階級已退出曆史舞台,但對武士道精神的挪用與再闡釋卻從未停止:從戰前軍國主義将武士道精神改造為強調對天皇和國家理想絕對服從和犧牲的“八纮一宇”“七生報國”的宣傳口号,到戰後左翼知識分子對武士道的徹底批判,再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後消費社會對于武士道的軟化與個人主義化——而銀時顯然是這一階段的代表形象之一。

從表面看,他的形象實在不像個武士,反而與草食系男子更為接近:作為27歲的成年男子,卻沉迷少年漫畫;日常懶懶散散、碌碌無為,除了打柏青哥,就是去賭錢,或者酗酒,将自己喝個爛醉如泥;他嗜甜如命,日常除了吃紅豆蓋飯(他稱之為“宇治銀時蓋飯”),就是喝草莓牛奶,甚至因此血糖居高不下。作為萬事屋的“主理人”,他毫無事業心,不想着将門店做大做強再創輝煌,反而營收情況堪憂至每月拖欠房租,還經常發不起新八和神樂的工資。可以說,銀時就是一個一事無成的Madao(簡直是沒有一點用處的大叔)。

但在這死魚眼不靠譜的廢柴大叔外表下,卻隐藏着一個真正的武士之“魂”。在第27集,銀時執意拯救一群孤兒——他們被鬼道丸所養活,後者為了撫養他們甘願淪為被權貴階層豢養的地下格鬥者,甚至付出生命保護他們。面對真選組副長土方因擔心太危險的阻攔,他說出了那段著名的台詞:

“有個器官比我的心髒還重要,雖然我看不見它,但是它确實在我的體内,因為有它我才能站得直,就算步履蹒跚也能筆直往前走。如果我不去的話,它可是會攔腰折斷的,我的靈魂它會攔腰折斷的。比起心髒停止跳動,我更重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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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銀時日常的廢柴姿态是對宏大叙事的消極抵抗,對主流意識形态的嘲諷與解構,而他關鍵時刻的行為準則,而建構了一種新的、“現代武士道精神”:他忠誠、獻身與守護的對象不再是君主、國家或某種宏大的理想,而是觸手可及之人、搖搖欲墜的日常,和盡管世界荒誕,但自己仍然相信的某種普世、正義的價值與人的尊嚴。

馬克思主義學者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Žižek)在其著作《意識形态的崇高客體》(The Sublime Object of Ideology)中指出:“意識形态并非一種我們為了逃避無法承受的現實而建構的夢幻式幻覺;在其根本層面上,它是一種支撐我們‘現實’本身的幻想性建構——一種‘幻象’,它結構化了我們實際的、真實的社會關系,并由此遮蔽了某個無法承受的、真實的、不可能的核心。”

這種由銀時所實踐的、現代武士道精神代表的反抗,是一種典型的去zz化反抗(depoliticized resistance)。由于早年經曆造成的創傷與幻滅,一直到從将軍暗殺篇開始的後期主線之前,銀時都幾乎從不參與國家層面的zz鬥争,挑戰幕府與天人構成的統治核心。這其實是将一個zz問題(如何改變這個不合理的時代)降維成了一個倫理問題(如何在這個不合理的時代盡可能不被改變地活下去)。這是一種意識形态幻象(ideology fantasy),無論是對宏大叙事和其他傳統套路的解構與吐槽時的輕松日常,還是踐行現代武士道精神時的認真橋段,它們都允許我們在享受反抗快感的同時,不必真正面對颠覆現有秩序的風險與不安。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銀時以外,昔日攘夷四天王的其他三位,也在戰争失敗後分别走上了各自不同的反抗道路。坂本辰馬成立了商貿組織快援隊,試圖通過經商之道實現宇宙大同的理想,這是一種徹底認同全球資本主義現狀并将其貫徹到底的普世主義理想;假發(桂小太郎)仍然堅持組織攘夷活動,但屬于“穩健派”,并不追求推翻幕府,而是嘗試與之對話溝通,這是一種改良主義訴求。而高杉晉助則因松陽老師的慘死徹底黑化,徹底走上了一條毀滅一切現有秩序的激進主義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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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種新保守主義能夠被合理化的重大原因,就是在《銀魂》内就存在的其辯證對立面——高杉的極端激進主義。假發和辰馬雖然與銀時路線不同,但仍被視為正面人物或某種同行者,隻有(在銀之魂篇前的)高杉,被塑造為一個盡管動機可以被理解、不讓人憎恨,但就其行為結果而言是需要被阻止的反派。

因為高杉所代表的那種激進主義是會毀滅一切的——自然也會毀滅銀時拼盡全力想要守護的平靜的日常,因此必須要阻止高杉。高杉的這種激進主義是非理性的,其根本原因是他無法接受松陽老師的逝世,他覺得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他所留戀之物,因此才想毀滅一切。

但是,這種對激進革命者非理性化和虛無主義化的塑造恰恰暴露了作品本身對激進變革的恐懼和保守立場的偏好。激進主義者激進并不隻能通過非理性的“黑化”才能達成,其完全有可能是看透“守護日常”的虛僞性後的理性選擇;碘伏現有秩序也不必然倒向“毀滅一切”的虛無主義,更多情況下是追求一種“不破不立”的重新建構。

但這種對激進主義者的極端化、非理性化和美學化塑造,卻在無形中于觀衆腦海内植入了一個觀念:銀時的現代武士道精神所代表的新保守主義式反抗才是唯一的“合理道路”。而這種反抗由于對變革本身的抵觸使得其完全不可能挑戰現有秩序,因此是“安全”的。

況且,相較于假發的攘夷志士團體、辰馬的快援隊和高杉的鬼兵隊,銀時的萬事屋是一個管理松散、沒有明确上下級關系與共同綱領目标的、很難稱得上是真正組織的“組織”,這使得其反抗更傾向于是一種存在主義、自由主義式的個人堅守,使得其更加“安全”。

但在最後,作為《銀魂》的愛好者之一,我仍想對這部陪伴我們多年的優秀作品表達一絲敬意。《銀魂》的意義或許并不在于其能否對時代問題提供一個完美的回答,而在于其誠實的揭露了一代人的精神困境——既無法接受現狀,又找不到出路,隻能在自嘲和溫情中尋求慰藉。并且,它切切實實地溫暖和鼓舞了許多迷茫的人們,這就是它最大的意義。

作為同樣處于東亞的後發現代化國家,我們也能在日本的時代困境中看到許多有價值的東西,這也是《銀魂》同樣受我們喜愛的原因,揭示其内核和局限性,對我們理解和處理自己的時代問題也會有所幫助。但我們需要的,應當不是一個更正确、更完美的文化産品,

而是,直面自己真正恐懼之物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