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teve Provizer
這是一部很難評價的電影。要找到一部長達兩個半小時的紀錄片本就罕見,更不用說去評判它了,至少像這部内容如此豐富的影片更是少見。就像《古董巡回秀》節目裡的鑒定師在試圖評估一件奇珍異品時所說的——沒有可與之相比的東西,至少他們從未見過類似的。
這部電影涵蓋了大約1955年至1965年這一時期。核心事件是非洲中部國家(現今的剛果民主共和國,前稱紮伊爾,影片所涉時期為比屬剛果)首位總理帕特裡斯·盧蒙巴的崛起與被害。這個故事是在西方國家——主要是比利時和美國——為保留對剛果鈾礦及其他礦産資源開采權而進行的廣泛鬥争背景下展開的。為了講述這個故事,比利時導演約翰·格裡蒙普雷運用了音頻回憶錄、政治小說的旁白節選、演講、訪談、表演視頻、家庭錄像、官方文本、曆史影像、官方文件和新聞影片等素材。
格裡蒙普雷試圖在影片中編織多條線索:比利時、中央情報局和聯合國在盧蒙巴之死中所扮演的角色;非洲國家聯盟和反帝國主義運動的興起;安德烈·布盧安,她是盧蒙巴的演講稿撰寫人、禮賓主管、間諜,同時也是非洲女權運動的主要推動者(她的經曆值得單獨拍一部紀錄片);俄羅斯總理尼基塔·赫魯曉夫扮演的“攪局者”和反資本主義挑釁者角色;菲德爾·卡斯特羅、馬爾科姆·X、美國民權運動、迪士尼樂園、德懷特·D·艾森豪威爾總統的多面形象、一衆美國冷戰分子,還有讓我驚訝的是,與中央情報局有聯系且在剛果加丹加鈾礦擁有股份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館長威廉·伯登。
除此之外,影片中還有那些理論上為這些陰謀詭計提供配樂的爵士音樂家。除了聆聽他們的音樂,我們還能聽到并看到不同音樂家談論政治問題;其中包括奧奈特·科爾曼和阿奇·謝普,但主要的評論者是麥克斯·羅奇和阿比·林肯,他們錄制過解放主題的音樂,還加入了一個曾在1961年擾亂聯合國會議的團體。
一些爵士音樂家直接卷入了冷戰政治。昆西·瓊斯、迪茲·吉萊斯皮、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杜克·艾靈頓和莎拉·沃恩被美國新聞署作為美國民主價值觀的代表——“文化大使”派往國外,該機構旨在宣傳美國的生活方式。格裡蒙普雷将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阿姆斯特朗和吉萊斯皮身上。影片配樂中的其他爵士音樂家(這一類中沒有女性),要麼象征着爵士樂所蘊含的自由,要麼他們的音樂被導演解讀為與畫面相适配的聲音伴奏,如阿特·布雷基、查爾斯·明格斯、埃裡克·多爾菲和約翰·柯川。非洲音樂家也有出現,大多是在配樂中,不過米瑞安·馬卡貝是個例外。自由歐洲電台爵士節目的制作人威利斯·康諾弗,通過電視節目《實話實說》的片段出鏡。
在電影标題中加入“配樂”一詞,意味着音樂将發揮比通常更重要的作用。太多的電影配樂都帶着一種家長式的觀念,認為它們應該告訴觀衆該有怎樣的感受——這部電影裡也有這種情況。其中一個例子是格裡蒙普雷對柯川及其音樂的運用。這位薩克斯管演奏家從未完全契合任何特定的政治陣營。沒錯,柯川創作了《阿拉巴馬》以回應伯明翰教堂爆炸案,但在一些采訪中,比如弗蘭克·科夫斯基的采訪,試圖讓這位音樂家表明自己屬于某種 “主義”,卻沒有得到明确回應。(科夫斯基的采訪在網上的采訪可以看到。)柯川隻是說他想成為一股 “向善的力量”;他希望音樂能自己表達一切。在電影中一段關于剛果流血事件的情節裡,格裡蒙普雷穿插了柯川四重奏的畫面——我想那是歐洲的演出畫面——演奏着《我最喜愛的東西》。在這段情節的結尾,長達20秒的時間裡,我們看到柯川在吹奏高音薩克斯管。但聲音被去掉了。我們看到的隻是這位薩克斯管演奏家在演奏時專注投入的特寫面容。這對我來說有點過界了:我不喜歡這樣利用柯川的形象——而不是他的音樂——來表達觀點,而且這未經他本人許可。
話雖如此,有時電影會讓音樂與畫面以一種更微妙的方式相互關聯。剛果代表在布魯塞爾要求自由時,背景音樂是塞隆尼斯·蒙克的音樂。當我們在屏幕上看到妮娜·西蒙被美國非洲文化協會(一個CIA的幌子組織)派往尼日利亞的文字時,她正在演唱《霍利斯·布朗的歌謠》。迪茲談到 “一切都與節奏有關”,我們看到他在跳舞,與此同時俄羅斯總理赫魯曉夫正有節奏地在聯合國的桌子上敲着鞋子。阿姆斯特朗在艾森豪威爾于戴維營款待赫魯曉夫時,演唱了《我承認我愛你》。
爵士樂所代表的自由,與剛果和美國被剝奪的自由形成鮮明對比。我們聽到布雷基《自由騎士》的一段節選,羅奇說布雷基是所有鼓手當中擁有最出色 “四向獨立性” 的人。
直接處于涉及盧蒙巴和剛果的政治行動核心的音樂家隻有阿姆斯特朗、吉萊斯皮和西蒙。這些音樂家中沒有一個人主動要求成為政府的工具,但根據影片所述,他們被當局利用了——阿姆斯特朗尤其如此。但在《政變的配樂》中,對于阿姆斯特朗和吉萊斯皮的行為存在一種矛盾态度。一方面,我們看到迪茲和愛德華·R·默羅一起出現在電視上,說他去海外不是為了粉飾美國國内的種族隔離。阿姆斯特朗曾一度表示,鑒于美國政府在民權行動上的不作為,他不會為國務院出訪俄羅斯。在另一個場合,阿姆斯特朗承認自己被美國政府利用,并威脅要放棄美國國籍,搬到加納去。
另一方面,影片将比利時和美國政府的無恥手段與阿姆斯特朗演奏他常演曲目的畫面并置,比如《玫瑰人生》。這讓我們覺得,尤其是阿姆斯特朗,有點像在危險面前故作鎮定。阿姆斯特朗這個人與他在舞台下對美國政治的言論,以及作為表演者的阿姆斯特朗之間,始終存在一種模糊性。這部電影把這位音樂家複雜的人物形象簡單化了。
至于吉萊斯皮,影片中他向一位采訪者解釋說,赫魯曉夫并沒有說過那句著名的 “我要埋葬你們”。這位總理實際上說的是 “我愛你們”。據這位小号手所言,是翻譯痛恨美國才這麼翻譯的。這讓我覺得不太可信。要對整部電影進行事實核查是一項艱巨的任務,但我确實查了這件事。赫魯曉夫确實說過 “我們要埋葬你們”。也許加入這個情節是為了表明吉萊斯皮在政治上的天真。(注意,與媒體給這句話賦予的好戰意味不同,赫魯曉夫的意思是從曆史發展進程來看,社會主義将埋葬資本主義。)
在《政變的配樂》中,赫魯曉夫的形象實際上比冷戰時期要好得多。當時,美國人被引導着相信他是一個咄咄逼人的瘋子。除了敲鞋事件,在整個叙事中,他給人的印象是一個理性的聲音。他譴責美國和聯合國的口是心非,呼籲裁軍,支持美國民權運動,并提出 “消滅殖民奴隸制”。
在電影中,并非所有内容都像赫魯曉夫這條線這麼清晰。很難搞清楚在不同時期哪些勢力是相互對立的。有一個情節,似乎盧蒙巴在逃亡,但随後又說他仍控制着該國的大片地區。在柯川那段無聲的情節裡,似乎正在發生一場戰争,但我們不知道參戰方是誰。我們看到一些似乎是當下動蕩和流離失所的迹象,但主角和他們的行動都很模糊。
所以觀看《政變的配樂》有時可能是一種惱人的體驗。但這部影片内容豐富有深度。除了大量的曆史影像和其他紀錄片素材,電影還有吸引人的圖形和其他視覺元素,能從情感上吸引觀衆:一隻巨大章魚的模糊畫面、随風搖曳的草地;一頭大象被吊起,随後被粗暴地扔進貨船的模糊不清的畫面;以黑白和彩色交替呈現的慢動作家庭錄像。所有這些都與彈道導彈和核潛艇的畫面并置:一種挽歌般的情感有效地嵌套在恐怖的氛圍之中。
《政變的配樂》對爵士樂的運用引發了一種更為矛盾的反應。導演曾說:“(音樂)也是一種情感催化劑,它實際上為電影所講述的曆史弧線賦予了戲劇性。” 嗯,沒錯,這就是電影配樂的作用。但這位電影制作人所說的他試圖通過音樂實現的目标,有一種内在的浮誇感。僅僅使用音頻并不具有開創性。使用更長的音樂片段并将觀衆帶入一個獨立的音樂世界,也不符合導演的目的。然而,在我看來,将爵士樂作為政治局勢中的 “參與者” 來使用,最終顯得過于誇張,有時甚至是扭曲、變形和牽強的。我對影片中出現的音樂家了解頗多,當他們在格裡蒙普雷的電影棋局中被當作棋子使用時,這讓人感到不安。
格裡蒙普雷并非平庸之輩。他之前的作品包括《撥号曆史》(1997),該片運用了唐·德裡羅的小說《貓咪二世》和《白噪音》的節選,來追溯媒體對劫機事件的報道曆史。《雙重身份》(2009年)塑造了一個虛構的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探讨了偏執和冷戰的主題。《影子世界》(2017年)大膽地對國際軍火貿易進行了調查。他對《政變的配樂》寄予厚望,盡管有上述種種擔憂,但這部電影還是很值得一看。這是一個關于冷戰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故事,影片中特斯拉汽車和蘋果手機的鏡頭有力地提醒着我們,在第三世界及其他地區,對全球自然資源的争奪仍在繼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