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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有一部電影讓我如此留意在它的台詞上,讓我頻繁地按下暫停鍵(是的,網上免費可以看,聽說票房剛開始不盡人意,就讓人們免費觀看了),為的是隻想好好地品品他、她、他們方才說的那句話,因為他們說的話不是普通的話,是詩。

說對白是詩,并非他們出口就是吟誦詩篇,而是在他們卑微如塵的社會身份中,他們說出來的看似再平常不過的話卻有着史詩般的真理,反而是那些權貴們,他們口吐的卻是連糟粕都不如。

當每句對白都成了詩,那對白背後的隐喻,激發觀衆自主去探索、品賞、揣測的空間就無限大了。

《隐入塵煙》拍出了中國文藝片的新高度,拍出了一種新的電影風格,即用最簡單的動作、話語來帶出強大的隐喻。我為編劇的入心,演員的精湛,所有工作人員對明亮且純潔的追求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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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入塵煙》不像很多電影那樣有很強烈的懸疑和大起大落的情節推動,主人公更不是男才女貌的搭配。現實中的演員海清是溫柔賢惠、美麗大方的,飾演的女主人公貴英卻是一位随時會失禁、生理有嚴重缺陷、讓哥嫂放在窩棚裡生活、無法享有作為一個人基本的尊嚴的大齡單身女青年。而男主人公有鐵也好不到哪裡去,大齡,讨不到老婆,隻會種莊稼,最好的朋友是家裡的一頭驢。

這樣的兩個人被所謂的正常人、成家立業的哥嫂們放到一起,他們便成了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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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婚的第一夜,貴英又尿床了,為了不把尿液蔓延到新婚的丈夫那邊,她一宿都站在床邊打盹。但是,丈夫有鐵沒有嫌棄她,為她洗尿濕的褲子,用驢子拉着她,他去哪裡,她便去哪裡。這個畫面讓我一度想起了以前寫過的一篇文章《真愛需要什麼條件?》,描述的那對阿富汗夫妻,女的患有精神疾病,男的用小推車推着她,他去哪裡,她就去哪裡,他們被當地人視為波斯曆史上著名的眷侶“馬季農和蕾莉”。我覺得有鐵和貴英就是“中國版的馬季農和蕾莉”。

這部電影塑造人物的手法不太依靠情節,情節其實沒有什麼能讓觀衆渴望去揣測下一步會發生什麼的牽引,或者說,它像一個沒有情節的平常畫面一樣,隻是在客觀地捕捉一些鏡頭。鏡頭與鏡頭之間沒有太大的沖突,卻讓人在這平常的畫面中放下浮躁的心,去好好看一看塵土的模樣。影片的名字《隐入塵煙》,就足以表達了這樣一種基調,也撐得起影片背後巨大的隐喻和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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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人公有鐵,他的名字就如他本人那麼卑微。他的大哥叫有金,二哥叫有銀,而他叫有鐵。命運就如這名字這樣,大哥、二哥都能讨到老婆,都能過上較為舒适的生活,但他卻連種地的種子和化肥都要賒賬。但是,“鐵”卻有着另一種隐喻,雖然它不如金和銀的價值高,他也沒有金和銀的富貴外表,但它始終是堅硬的。

堅硬即是堅強,他性格的堅強來自于他質樸、純潔和接納的心。電影中有非常非常多的細節來刻畫有鐵的質樸、純潔和接納,那些細節會讓人心酸的同時也會讓人感動,一個卑微如土的人,他的身上卻彰顯了人類最偉大的品質,這就是它的震撼之處。影片裡用他的卑微來反襯出那些所謂的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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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質樸,卻從不埋怨現實,驢子啃了一棵玉米苗,他不會責備,說:“明年它就少吃一根苞谷咯。”

他心善,拆遷時大機器會把屋檐的燕子窩捅破,他跟拆遷的人說:“能再等兩天嗎?等燕子們出窩了再拆。”

他誠信,在自己做了那個決定之後,他把欠别人的錢、洋芋、雞蛋一個不落地把它們歸還。

他靈敏,在給死去的父母燒紙錢的時候,他還能聞到麥子抽穗的香氣......

他如鐵一般堅強,但是他的心不是鐵,并不麻木和冷冰,反而是滾燙燙、柔軟且善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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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中有這樣一個情節,也可以說是影片中最為明顯的情節線:

村裡的富翁張有福病重在ICU等待供血者供血,但是他的血是RH陰性的熊貓血,國家的血庫短缺,根本等不到國家的血庫的救援。他的家人們回到村子裡發動村民們去獻血,但是村民中隻有有鐵一人的血是熊貓血。說得好聽是“獻”,接收的那家人卻連聲“謝謝”都沒有,更不說還會有什麼報酬。富翁的兒子買了兩件衣服給貴英當是酬謝,但有鐵最後還是在領苞谷時把那兩件衣服的錢給算進去,少領了260斤以把衣服的錢還給他們。

獻血這一情節算是整部影片中最為有力和沉重的人物刻畫。我剛開始覺得有鐵是内心善良,看不得自己的老鄉就這麼死去,所以就獻了,直到有一幕他對富翁的兒子說:“把你欠村民們的租金、工錢都給結了吧。他們有些孩子要上學,家裡都揭不開鍋了。”我才明白,他不僅不忍心看着富翁死去,還一心想着全村的人,想為他們讨回應有的辛苦錢。可是,村民們是如何對待他的呢?

貴英在某位村民家看電視時又失禁了,尿濕了人家的凳子,女主人用“瘟神”來辱罵她;有錢人馬有文回村拆房子領拆遷費,把他們從自家廢棄的房子裡趕出來,他們得靠着雙手一個一個地做泥磚,蓋泥磚房;村民們看到貴英失足落水,卻說一把沒抓住,她就被水沖走了......

有鐵用自己的血在默默地為村民們争取利益,而他們呢,在他們眼裡,有鐵的命好像不是命,可有可無。這一點是整個影片中最悲涼的。也是有鐵在沒有貴英之後,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看破紅塵之中,他爬上那座沙山,眼前延綿不斷的沙丘,數不盡的沙子,他決定隐入塵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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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影片的名字有一種悲怆的唯美。是塵是煙,是人們所不留意的,不多去看一眼的,這樣弱勢的群體,卑微的人好像不曾來過世界一樣。

他們不受人待見、得不到尊重、死去了也沒有人知道。影片的結尾,很多人說看不懂,他的兄弟在領取有鐵房子的拆遷費時還對别人說他搬去跟他們一起住了。其實想想也知道,他的死連那幾頭豬都不如,他們會把豬從豬圈裡拉出來再拆遷房子,因為豬還可以賣錢,可我們看不到他們如何處理屍體。這個結尾可以說是一種無聲勝有聲。但它也需要觀衆有一定的思考能力才能讀懂其中真意。

當推土機把有鐵和貴英辛辛苦苦,一磚一瓦不知耗費多少個日日夜夜而蓋起來的房子毀于一兩分鐘之時,再次看到人性的冷漠。但是,有鐵和貴英他們真的是如此卑微而沒有任何自我意識和智慧的人嗎?

不,遠遠不是,反而他們才是擁有智慧和最純粹的自我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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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會在耕種時、遊戲時、睡覺時、閑聊時說出一些質樸卻又是大道至簡的話語,這就是為什麼我說這部影片的每一句台詞都是詩,每一句話都隐藏着深刻的隐喻。

有鐵在種麥子的時候說:

對鐮刀,麥子能說個啥,

對啄它的麻雀兒,麥子能說個啥,

對磨,麥子能說個啥,

被當成種子,麥子能說個啥......

貴英說她們村有個瘋子,瘋子也說同樣的話。有鐵說,他知道那個瘋子,小時候還和小夥伴取笑他,被老師制止,老師還給瘋子馍馍吃。

貴英聽到兩眼發亮,說,她也給過瘋子馍馍吃,還被哥嫂毒打了一頓。貴英那一刻大概意識到自己并沒有做錯,這個細節能看出像麥子這樣不能說個啥的人群,他們本着自己的良知來做事,他們卻遭到大衆的唾棄的時候,他們自己都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什麼是黑,什麼是白。這就是悲哀。

有鐵說,現在有一半身體在土裡了,才有一絲絲明白瘋子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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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是一個靜态的鏡頭,人物平靜的表情、簡單的動作就道出了它背後所映射的如此豐富的哲學性思想,這就是這部片子的過人之處,也可以說,影片大部分的塑造都透過肢體語言來達成的,特别是海清演的貴英。

海清的面容不說是素顔了,還特意醜化到貼近貴英的人物形象。失禁、手抖、佝偻、邋遢......我認為這是海清演繹事業的一個裡程碑,她真的走進了人物,從心的貼近到肢體語言的诠釋,這才是一個演員的最高境界。

如果人們還停留在跌宕起伏的情節上,還停留在男才女貌的搭配上,那他們無法理解這部片子背後偉大的隐喻部分。當我們透過人物的對白、簡單的動作,發現這種大道至簡的表達方式時,讓人動容,讓人驚歎。有鐵說的這段話,貴英說她村裡的瘋子也是這麼說的,這裡也隐藏着一個強大的諷刺——說出真理的人往往被視為瘋子。

這段對白中所隐藏着的寓意,麥子作為一個隐喻的元素來描述像有鐵這樣的人,生來就是成為這樣的人,是麥子就是麥子,是有鐵就是有鐵,是貴英就是貴英,他們無從選擇。而面對他人的看不起和侮辱,他們能做什麼呢?他們做不了什麼,命運好像不掌握在自己手裡——

它們是鐮刀對應的麥子,任人宰割;

他們是麻雀對應的麥子;任人嗜血;

他們是磨對應的麥子,任人碾軋;

他們是種子對應的麥子;聽天由命......

在影片裡,還有很多很多類似詩的對白,有鐵說的每一句話都仿佛是上天告訴世人的真理,可他的聲音微乎其微,沒有人會聆聽,除了星星、月亮和貴英。那卑微的人之間有沒有愛呢?

那肯定是有的,而且還會羨煞旁人,這就是為什麼我把他們描述為“中國版的馬季農與蕾莉”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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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的婦女們看着有鐵對貴英那般有情有義,她們都眼紅了,回頭埋怨自己的丈夫們,說,看看人家,我們哪有人愛?

是的,命運給了貴英那樣的出身,實質無可奈何,可命運又給了貴英有鐵,讓村裡的婦女都為之感歎:自己雖健康,雖不至于住在窩棚,可她們得不到像有鐵對貴英這樣的愛。

他會用麥粒在她的虎口處印下一顆梅花印子,說:給你印個記号,就不怕走丢了;

他會用點燈加熱的方法在紙箱裡孵小雞,說:電抱雞娃子沒有媽媽,他們第一眼看見誰,誰就是它們的媽媽;

他會在屋頂睡覺時用布帶把她栓在自己的褲腰上,說:村口的婆娘們說我對你好,恨不得把你栓在褲腰上,那我就把你栓着,萬一睡着了你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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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的人,他們之間的愛是實實在在的,從一顆心到另一顆心之間沒有距離,他們像兩個純潔的孩子,了解和接納彼此的卑微,照看和呵護着彼此。因此,當其中一個離開了,另一個感覺在世上再也無知己,再也無人可訴說,再也沒有耳朵可傾聽。

他站在高高的沙山上,瞭望着自己生長的那片土地,沒有人知道他做了那個決定,就如除了貴英,沒有人珍惜過他來到這個世界上一樣,而隻有那頭驢,它久久不肯離去。

他訓斥着它:“真是賤骨頭,任人使喚一輩子了,還不夠嗎?現在放了你,你還不知道跑!”

其實,驢兒哪是不知道跑啊,是驢兒這樣的牲畜也比某些人有情義啊!

最後,他吃了最後一枚雞蛋,在她的遺照前睡下。推土機把泥屋掀翻了,他成為了塵,成為了煙。與貴英,憑着兩人在虎口上烙下的梅花印子,他們會在天堂裡找到彼此,把未說完的話說完,把對方呵護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