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照常升起》一條是(世俗邏輯)故事叙事線,另一條是(時間安排)電影叙事線。世俗邏輯的故事線把第四片段放在第一片段前面,然後無視第二片段,構成通順的時間次序。但本文重點關注的是後一條線如何成立,以及如此安排的獨立小故事之間的邏輯聯結。但如果把這個“電影叙事線”冠以“政治隐喻”或“性啟蒙隐喻”講出來,其叙事框架似乎并不高明。
本文希望引入一個不一樣的主題來重新進入《太陽》。主題的引入也許通過片尾瘋媽的呼喊比較合适:“阿廖沙,别害怕,火車在上面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了。”這樣引入也許比較突兀,但仍是最快引入故事主線的方式。
阿廖沙為什麼要害怕?因為他不懂,也不知道追求什麼。他,害怕者、追尋者、欲望者,是故事的主人公。四段故事中,主人公有兩次落到了瘋媽兒子李東方身上(第三段“李隊長”、第四段新生的嬰兒應該分别算“半次”,第一段算一整次)。但李東方并不是全篇的主角,背後顯示他的“邏輯”才是。本文的觀點是:男人間的關系構成一整個男性,而女人間的關系構成一整個女性。
然後,火車為什麼要停下?在火車行駛-停下的動作發生時,背景中的人們在幹什麼?火焰-狂歡(高歌)-瘋狂。直至露出笑容。于是天就亮了,形象(“形式”)有了。但這個形象是新生的。
片名是《太陽照常升起》,來自《聖經 舊約》:“一代人來,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太陽照常升起。”可見,代替“一代代人”的是“太陽”。“太陽”是陽具嗎?還是政治意味的“權力”?本文認為,兩者都不是,恰恰相反,是形象與欲望的雙重奏。而演奏它的主角,是男人與女人。
(二)第一片段:教導與覺醒
沒錯,瘋狂,對應瘋媽。瘋媽為什麼瘋?是因為性壓抑嗎?瘋媽問李東方,媽瘋嗎?李東方說,有時候……不瘋!然後瘋媽講了爸爸的故事。但叙述的重點不是始亂終棄,而是“你爸的模樣”。在你爸徹底不在場之際,“模樣”的問題才變得可能。所以隐秘的一條線是兩個男人的對話,男孩在追逐着那個“模樣”,那個形象(曾形象化為其隐秘的、不在場的父親),那個艾多斯。而瘋媽之“瘋”起到的是教導作用(而不是破壞作用)。
所以說,李東方在裸尿後,在樹林裡看見紅軍。但他立馬就跑了。之後瘋媽就“好了”。為什麼?李東方覺醒了,開始尋找形象了。男人為什麼找形象?因為女人(瘋媽)。而且是因為女人的非形象性的提示。這也能解釋為什麼李東方在看到第一個形象後倉皇逃跑,而不是靜觀與接納。
然後瘋媽回憶,她為什麼瘋?因為一雙鞋、一條魚。在兩個人的對白中,當上小隊長是因為“媽瘋了”。(原著小說中其實是娶了千金。)但不管李東方有沒有張口否認(這不重要),在這個瘋媽自認為的因果邏輯(非常重要)中是這樣的。瘋媽然後就“死”了。隻剩衣服在河裡,沒有身體。
為什麼瘋媽要死呢?因為李東方在聽到瘋媽的瘋言瘋語後覺醒的。但覺醒之後他并沒有接納他人,而是選擇依賴瘋媽的教導。因此瘋媽必須走,才能讓苦苦尋求的形象落地。與此相随,産生的是“欲望”的一般形式。但欲望的對象并沒有成型,相反,它因瘋媽的離開而受創。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瘋媽的死并沒有顯示出肉體,也解釋了在她死後為什麼也沒有李東方的追憶和尋找。
(三)第二片段:壓抑态的表現
壓抑是欲望表現的常見形式。我們有所壓抑地欲望着。并不是說,具體欲望未得到實現,而是說,具體欲望本身總是壓抑态的。這是第二段故事的最顯白内容。梁老師的死實際上同瘋媽一樣,是故事該階段告終的标志。但隐喻的含義應該被視為一個颠倒。第一段故事,瘋媽誘導李東方追逐某種形象;第二段,梁老師死于欲望對僞裝的某種卸除。這回應了李東方看見紅軍就跑。梁老師欲望覺醒的标志在于“叫上林大夫”一起吃飯。
覺醒的曆程則分為三段:1.被屁股摸手;2.被林大夫告白;以及打騷擾電話的女人的告白;3.被告知自己政治上很安全。在第二段故事中,女性角色普遍表現得比較“饑渴”。這麼安排的用意仍然是結構式的:并非哪一個女人的誘導是決定性因素,相反,政治(形象)上的安全更為重要。但這幾重因素中,梁老師全是受動方。
于是,李東方對形象的追求第一次得到了回複。但是暴力性的。梁老師的死告訴我們,任何一次形象的賦予都是有代價的,而這令人恐懼。人類的欲望表現為創造。人類通過對最高者的解釋,使自己的生活具備合理性,并為生存辯護。
盡管每段故事的“死亡”都有普遍的含義:該段故事終結與形象叠代的必要性。但第二幕的死亡比起第一幕來則有更多的含義,它暗示了少數人與多數人的根本矛盾:解釋的不統一。對少數人而言,追逐者的欲望必須把自己表明為自我-毀滅的,換言之,“你并不明白你所求”。因此,在這個情境下,真正值得人注意和深思的不應該是梁老師與林大夫或隐或顯的性欲及其表現形式,而是梁老師擰成麻花的心思(欲望)之釋放的後果。而這個欲望的毀滅性疊加與其說是受到林大夫刺激,不如說是與其他男人的交際(包括非表現性的)中逐步産生與完成的。這個過程的隐秘性與窒息感表現為電影第二片段梁老師死亡的“突然”。
(四)第三片段:内部分化與激鬥
能見與可見的矛盾在老唐(姜文)打槍、孩子們瘋跑得到更進一步體現。老唐同天真的孩子們一樣,沉浸在可見世界中。十分顯眼的槍炮聲後面跟着聒噪卻興奮的喧鬧聲。
與此同時,則是李東方旁觀下,阿姨和小女孩的對話。小女孩表示喜歡阿姨的衣服,阿姨卻笑應:你還這麼小,急什麼?像我這樣,還得再過二十年。這段對話之後,老唐夜晚在山上陪小孩度過;而李東方則被告知自己父親與爺爺的相關事迹。随後,姜文就發現了兩人的出軌。
這一段内容極其密實。(1)兩個男人(唐老師與李東方)分别的活動拼湊起來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一個是政治性的,一個是生理性的。而(按照叙事邏輯)兩者對男人來說都是本能,單獨來看哪一個都不完整。(2)而表面上看的兩個女人間的對話,實質上也發生在兩個男人之間:李東方與唐老師。“阿姨”對小女孩的回複明顯帶着某種欲望,而這個欲望實際上針對着李東方。追求者(主角)不是李東方,也不是唐老師,而是兩人之間構成這種的隐秘關系。正是這種(每一段中男人間關系所構成的“那一個”男人)隐秘關系構成着追求者之欲。而至少在這一幕中,“唐嬸”卻可以視作唯一一個女主角。
令人注意的點或許在于唐老師和唐嬸清晨對話時,唐嬸彎腰盛湯時勾勒出線條的褲子,與唐老師通過大聲喝粥表現出的受到屈辱的“威嚴”之間的鮮明對比。第三段故事不管在具體情節還是在結局上都平凡得非常讓人容易讀懂,原因在于,通過男人與女人間的沖突,矛盾也在男人之間得到激化。唐老師開槍殺李東方時,李東方關心的是天鵝絨,老唐關心的是自己可憐的破碎的尊嚴。欲望結構被撕碎,人類對自身進行了閹割。人類根據後來形成的一些東西對自己的先天本能進行切割與規訓。而這一規訓的後果是悲劇性的。
(五)第四片段:新生
正如浮士德對梅菲斯特的承諾:假如我說了“讓這一幕停留”,請取走我的生命。在浮士德說這話時,隻能說明他通過遍曆人類精神的一切可能樣式,真正明白了自己之所欲。也就是明白了衆人之所欲。在這個結尾,少數與多數在欲望形式上得到了統一,盡管完全是少數人視域之下的。
根據唐姨的回憶,唐姨的男人從橋上跳下去,然而“跳下去的沒一個活着回來的”。唐姨随後的一段露骨但虛構的性回憶也沒有打動年輕的瘋媽使其開口。她依舊沉默而平靜。随後,瘋媽被告知丈夫的死。這接續了第三段人類的自我閹割。
表面上的唐姨與瘋媽女人間的關系背後同樣站着兩個男人:“死去的”丈夫與即将誕生的男嬰。在第三片段一切矛盾都被置于明面上,屬于形象的完成時。但這并不能給人類帶來福祉,倒似相反。而在一死一生之間蘊藏着孕育一切的可能。也許文明在極盛于将一切物化、可視化的欲望山巅之際,僅存的希望也留存于這一死一生之際。而這一切都重新扔給新生的男男女女所構成的新關系中,留給他們去重新希望、再次奮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