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人的情感表達實在是太内斂了,在這部兩個半小時的電影裡,無論是男女之情、人的孤獨與抽離感、還是生與死的讨論,都充滿着克制、收斂,整部片子的主基調稱得上平靜甚至冷漠,光影也是暗的,除了最後二十分鐘内故事的節奏向上了走一個陡坡,推着觀衆到頂層,面對一個個不堪的事實和一次次突如其來的死亡。

崔澤這個角色自始至終都是脫離的。在中國,他脫離家庭,和妻子關系緊張;在首爾,他難以融入原來的朋友,被說“你還真是靠回憶活着的人啊”,繼而決定孤身前往慶州尋找自己曾經有聯結感的地方(實際上,在結尾的閃回中也能看出一種抽離,或者說一種格格不入,好像思維和情緒的節奏和别人不在一起,總是慢半拍);到了慶州,本想和老同學叙舊,卻發現想要追尋的過去其實根本不是自己記憶裡的樣子,那些過去是錯誤的、不存在的,而過去中的自我自然也被消解,一根繩索又生生切斷了。有意思的是,崔澤在幾個場景裡充當着“中國人”的角色,在導遊站被小姑娘認成中國人,他自己也自然而然地講了中文;在公園裡遇見練拳的老大爺,他在旁邊打了一套标準的大學生太極(看來北大的體育課也學了這個哈),這兩處他連最基本的“韓國人”的身份認知都沒有了,至此,不管是他曾經主動尋找情感聯結的地方,還是原本應該牢固存在的固有聯結,統統被斬斷,他徹底處于了真空之境。

男女主的情感也是克制而内斂的。兩個人被對方孤獨、無措、不接納别人也不被别人接納的氣息所吸引,卻又因為這種氣質沒辦法真正接受對方。女主角本以為男主的耳朵和她亡夫的很相似,可能也由此産生了親切感,而真的上手摸了之後才發現完全不一樣,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再次被切斷,好不容易花了大半時間漸漸走近的一段關系又消失了,兩個人重新回到自己的殼裡。其實不僅他們兩個,那場酒局裡每個人都是單箭頭,沒有任何人能相互理解,當時男女主可能因為某種孤單和與世隔絕的氣質相互吸引,但後來這種幻想也最終被打破。

從人與人的關系上升到國家與國家的關系,這部片子用一種間接的視角探讨了東亞三國。日本遊客的反省,崔澤的回避,明明是專業領域内的東西卻沒有給出任何正面回答,而是用完全不好笑的玩笑搪塞過去。後半部分出現的中文歌曲茉莉花,看似是跨語言的溝通,實際上妻子是因為無法通過普通的語言把自己的感受講清楚,因此還是隻能将情感寄托于音樂。茉莉花的旋律出現在單薄的清晨,像一條細線,生生地讓崔和孔回到了各自的世界。中日韓三國微妙的關系和這部電影裡角色間的關系類似,每個人都在自己的領域内打轉,想要突破、想要緩和、想要建立聯系,卻無可奈何,最後隻能自我隔離,放棄相互理解,盡力維持表面的平靜。

這部電影還有一個深刻命題,是針對生與死的探讨。這個主題在電影的後半部分集中爆發,其實在開頭就已經埋下伏筆。開頭首先迎來舊友的死亡,然後在故事中段沉寂下去,明線變成男女主的感情。但在故事的中間,觀衆發現那對母女自殺了,女主的丈夫也自殺了,甚至一開始算命的老爺爺也是阿飄,曾經被看作慶州活人證明的飛車族也出了車禍。三人登上墳山的山頂,死人的空間被活人占領,活人的心緒被死人填滿,女主說她想象不到在慶州看不到一處墳冢,由此可見這裡的人們是如果每天在生與死的情緒間掙紮。但對我來說感觸最深的,還是東亞人的情感表達的内斂,以至于生死命題的讨論都顯得有點冷漠,就在這麼一種冷靜而平凡的故事節奏中,用一條暗線講述了一個如此宏大的主題。

故事的最後,崔澤看着石灘,背景裡卻傳來了河流的聲音,也許是在暗示這裡曾經有水,但水已經幹涸,而水代表的生命也在時間的維度上遠去。人終其一生都在與死亡對抗,生命并不是線性的,生與死并非起點與終點。我們生存,其實是一直在一條海岸線附近徘徊,不踏入,卻時時能看到死亡的海,孤獨地面對,孤獨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