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物質》是一部我能打9分的恐怖片,實屬個中翹楚。因其主題清晰聚焦,叙事完整,鏡頭語言極其精彩,沒有浪費任何一幀畫面,恐怖得十分有效。

我最喜歡的一點,是電影将身體恐怖與女性的内心困境結合得非常好,用極少的台詞,大量的恐怖畫面,細膩展現了人物的内心。對,我覺得它的心理描寫十分出衆,方式直觀、巧妙、新穎、沖擊。它使得這個情節簡單,場景不多的故事,顯得豐滿、抓人。

那麼人物内心到底在想什麼?故事主題是什麼?就讓畫面直接來說話。

兩具裸體

電影中首先出現的裸體畫面,是Elizabeth。她在鏡子中凝視自己的身體,首先出現是肚子上的老人斑,二層皮的肚臍,然後是下垂的乳房,乳頭也耷拉着,顯得有些畸形。她的裸背削瘦,屁股扁平。她沉默凝視着,從身體上掃過的目光,聚焦在所有“老”的痕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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塌軟的肚皮

這是誰的目光?是來自于客觀的鏡頭,還是Elizabeth?亦或者男性觀衆,那些認為她已經老了的人?

對衰老身體的厭惡、排斥,是故事的起點,也是主人公行為的情感原始動機,觸目驚心的“老”赤裸展示在眼前,如果觀衆也認同它“不美”,那嶄新、年輕的肉體出現時,必然會被打動。

Sue的裸體光滑、緊緻、豐滿,當那種美突然蹦到眼前時,有誰會不被驚豔?Sue抹掉鏡子上的水霧,側身驚異打量飽滿的臀部,接着撫摸胸、小腹,開始擺出各種造型,欣賞這具美麗的身體。

Elizabeth的裸體一直被扔在地上,歪斜、扭曲,死氣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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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個毯子都沒蓋……

這兩具“美醜”對比強烈的身體,在電影中一直同時出現,比如,一開始浴室中的并存,Sue每次抽取營養液時Elizabeth流膿的傷口,Elizabeth沉迷又無法逃脫的Sue廣告。随着Elizabeth逐漸被透支,身體的老化、病态化和怪物化,一方面對比愈發明顯,另一方面兩者的依存性越發強烈。極美和極醜的兩個身體,最後發展到直接面對面,再合二為一。

兩個意識

The Substance剛出現時,就說過,YOU ARE ONE——字母全部大寫,一個個單詞單獨閃現,這是高亮強調啊。這句話,寫在使用說明裡,每當Elizabeth跟公司打電話時,都會被重複。你們是同一個,這是題眼。

兩個身體中,Elizabeth被稱為MATRIX,Sue則是THE OTHER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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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幅照片極其醒目

Elizabeth早就是影後,曾有過輝煌時刻,名字已經被刻在星光大道上,但她無法接受老去,事業走下坡路,不再被贊美、喜愛。

她們都想要一個成功的、金燦燦的自己,厭棄“失敗的”自己。那怎麼定義成功和失敗呢?被肯定、被贊美、被很多人“愛”。

Elizabeth在年老、失業、撞車的人生低谷時刻,放棄了自己的主體性,懷疑起自身的價值,用他人、社會主流的評價體系,成功将自己客體化了,才會受到The Substance公司廣告的誘惑。這是一條不歸路,“一個更好的自己”本身就意味着對此刻自我的不接納,而“更好”指的僅僅是“更年輕、漂亮、完美”,那更是赤裸裸來自男性審美标準的規訓。以這個虛假的理想作為目标,注定死路一條。

被分化出來的Sue徹底認同這套标準,甚至會主動迎合,而且極其恐懼遭到淘汰。她代表着更貪婪、放縱的一面,隻圖當下的快感,短視且不會反省。她會露骨地嫌棄母體,肆意延長自己的時間,甚至在最後瘋狂踢死了母體。這一個意識将她的傲慢和自私放至最大,當貪婪膨脹至無法控制,蒙蔽了眼睛,她完全忘記了“YOU ARE ONE”.

而Elizabeth則顯得更理性、隐忍一些。她要為Sue兜底,随着Sue透支她的生命,身體迅速老殘化,也要面對越來越濃重的孤獨、無價值感。她越是認同年輕貌美的價值,就越是不能接受自己這具真實的身體。

這兩個能單獨行動的身體,表面上看上去像兩個擁有自由意識的獨立個體,但實際上,兩人共命共能量,能量不僅要平衡,而且守恒。能量統共就那麼多,到一個人身上多了,在另一個人身上的就少了。不僅如此,兩人的性格相同價值觀一緻,不同的僅是處境——擁有不同的身體,被不同對待,于是考慮問題的角度與權重不同罷了。

透過兩個身體的表象,能看到,兩人之間時刻有一條傳輸生命力的管道連接着,如果把管道縮短,可以視作Elizabeth身體上長出了另一個身體,新身體越是野心膨脹,越是妖娆,母體就越是枯萎。

在最終的ELIZASUE誕生之前,這個兩人怪物早就出現了。

母與女?

母體孕育子體的關系,也很容易讓人想到母親與女兒。相似點也有,比如女兒身上攜帶母親的基因,母親是女兒成長的“環境”。女兒逐漸成長,年輕美貌,而母親養育過程中會逐漸老去,像被吸食了生命。不少母女之間也會彼此競争、敵對,互不理解甚至不能相容。

不過兩者最大的不同,在于母女關系指向分離,最終需要促成兩個生命的獨立與完整。而電影中,兩個人物彼此依存,隻有一個,不能分割。

如果說Elizabeth和Sue指涉了母女關系,那也是畸形的。生育也可以是一種逃避,因為不滿自身碌碌無為,轉而将希望寄托在女兒身上,或者受到傳統觀念束縛,無意識将生育作為自身價值的證明。如此,生育便是一種透支母體的行為,母親會通過控制傷害女兒,女兒會想要逃脫而不能,兩人牢牢綁縛,無法分離。

無論是兩種人格還是母女,這種關系都建立在自我價值感低,主體性受到損害的基礎上。在故事中,Elizabeth和Sue顯然是同一個人,是兩個“我”,兩種命運走向之争。

207号

Elizabeth出車禍時,從一個年輕的醫生那裡得到了The Substance的資料。這位醫生就是她之後在餐廳遇到的老人,207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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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e的健美教室

而在此前,Elizabeth的健身節目給人觀感截然不同。鏡頭此時是平視的,Elizabeth健康,有活力,展現了健身節目原本的目的。這是客觀的視角,揭示了節目和Elizabeth真實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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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婪愚蠢的男人排排隊

Sue的男友們與Elizabeth有過兩次交集,是透過她的眼睛來看的。一個撞到了Elizabeth,卻粗魯無禮,另一個外強中幹,對Sue其實毫不關心,被Elizabeth的聲音吓得轉身就逃。

而鄰居騷包男對着Sue大獻殷勤,對着Elizabeth不是兇悍地敲門,就是打個照面就吓得縮回了屋,很滑稽可笑。

男凝和凝男一體兩面,在電影中占到差不多的篇幅,共同展現了按照男性審美塑造而成的Sue的實際處境。如果在觀影中感覺到了男性眼光所帶來的不适,無論是通過男凝還是凝男的鏡頭,那說明都是有效的。

惡心的食物

電影中,人欲望的展現不光是對身體、對權力和金錢,還有對食物。

以吃東西來展現人物欲望的場景出現得很早。制片人和Elizabeth在餐廳談解約,他吃蝦生吞活剝,滿手油膩,刺耳的吞咽聲,放大的咀嚼的嘴巴,處處顯示吃東西是刺目、惡心的,而覺得尋常所見的美食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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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物屍體觸目驚心

Sue是Elizabeth貪婪的證明,食物也是。可怕的食物殘渣現場也仿佛Elizabeth畸形老邁的身體,觸目驚心。

隻能活一個

You are one還有一個隐藏的清晰指向——合二為一。随着年齡的增長,在不同環境中滋生出的人格不同面向需要得到整合,人便走向成熟。完成這個任務,人才會順利邁入下半場,不懼迎接死亡。從一個人分裂成兩個,也是人在社會化過程中因受到規訓而分裂、不完整之隐喻。

Elizabeth年老色衰,可是也有歲月帶給她的堅韌、幹練和謹慎,她與制作人交談時思路清晰,事業有成,并且獨身生活,一手改造浴室的能力已經說明一切。她親手建造了自己的堡壘,然後因為Sue的滋生,又親手毀去。

故事完整展現了兩個人格的争鬥,每一次Elizabeth不肯叫停,她就要付出更多的代價,這一點她十分清楚。但她沉湎于夢,願意付。直到Sue抽幹她脊髓,她變成秃頭駝背艱難于行的女巫。

事已至此,兩人已經無法并存,隻有一個人格能活下來。

她出離憤怒,不惜一切沖過去要殺了Sue.鏡頭加快了速度,去展現她的果決。我為她捏了一把汗,心裡默默念:加油,決心下得好!一鼓作氣吧!幹掉她!

她把針管對準Sue的心髒,有一個男人蠱惑的聲音響起:“你确定嗎?一旦确定,将不能回頭,你将隻能獨身一人,隻能依靠自己。”Elizabeth大叫閉嘴,把針狠狠紮了進去。

我為她叫好。

因為此刻的Elizabeth,面似100多歲的老人,全身沒有一塊好肉好骨,用腳趾頭都能想到,她的餘生将多麼艱難和痛苦。在事情最糟的時候願意停下來,需要絕對的勇氣。

女巫般的Elizabeth盯着Sue夢幻般的面容,一點點把藥推進去。美妙的夢和真實的痛苦在拉扯她,鏡頭在兩人的臉上切換,展現着這種心理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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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ING TO LOVE YOU

Elizabeth最後還是敗在“為衆人所愛”的美夢前。不能孤獨老去,不能岌岌無名。

Sue所代表的社會所鼓吹的那套光鮮的成功主義價值觀,徹底淩駕在個人真實而脆弱的情感之上,碾碎了Elizabeth的肉體.

閃靈+魔女嘉莉

于是Sue也随之走向消亡。Elizabeth才是主體,她賦予了Sue性格、能力、資源、夢想等一切,Sue隻是一個虛假的泡影,并沒有重來的青春和事業,隻有徹底扭曲的信念和破碎的人格。

于是ELIZASUE誕生了。她是Elizabeth和Sue這兩個分裂人格真正的樣子,也是那些男權社會審美和價值觀真實面貌,有漂亮的臉蛋,有應有盡有的大胸脯,卻支離破碎,怪誕醜陋無比。長在這樣的身體上,兩張面孔都面目猙獰,惶恐不安。

這部影片緻敬了很多電影,化用得都很好。除了“怪形”的造型外,最重要的兩處恐怕是《閃靈》中的長廊空間,和《魔女嘉莉》中的噴血場景。

《閃靈》是部心理恐怖片,在密閉的空間内,内心的焦慮如何在時間的作用下演變成魔鬼。《某種物質》借鑒了其長廊的造型,利用鮮豔的色彩和極長的縱深,配上牆上個人海報的變化,塑造出一個将人異化、商品化的電視台,權力遙不可及,極具壓迫,看上去熱情溫暖,實則冰冷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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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RKER之夢

這樣一場血洗勢必不會像嘉莉一樣解氣,舒爽,而是要展現自我如何毫無價值地分崩離析,最後無法給任何人帶來真正的傷害,隻會無聲無息湮滅。

當人為了任何外物——名聲、金錢、美貌、贊譽、被愛而傷害自己時,就是種異化;因為認同任何外界的評價,而忽略、扭曲自己内在的感受,便是場殘酷的自殺。這當然極其艱難,你是以肉身在面對龐大的世界。但不要忘了,靈魂是沒有邊界的,内心可以是一顆塵埃,也可以是整個宇宙。是懦弱、孤獨、貪婪、恐懼的Sue殺死了Elizabeth,但Elizabeth也可以随時殺死Sue.

靈魂随時可以殺死自己的弱點,這是一場日複一日的戰争,涉及生活中的時時刻刻。

隻有看到這場内在戰争的存在,才有可能從中滋生出勇氣和堅韌來,維護自己的感受,去向外界發起挑戰,否認、試圖改變外界。沒有内在接納和勇氣的第一步,就沒有接下來的所有。

因此,Elizasue不可能酣暢淋漓地複仇,向冷酷吃人的世界掀起任何一點波瀾。她隻會徹底毀滅,因為她殺了自己。

這個電影有力便在此,它對既得利益者沒有任何幻想,也用用結局清楚将了主旨:自我分崩離析的怪物沒有複仇的願望和能力,隻有死路一條。

所以,不要将目光投向那些壓迫你的人,祈求你的血能震醒他。

NO,這部電影正是在說,姐妹們,如果男人們看了在笑,露出了那種令人厭惡的垂涎目光,這正說明我們活在一個同樣真實的世界裡。你會将這部電影的價值,放在自己感同身受的切膚之痛,惡心而無力的憤恨上,因此肯定它帶來的警醒和震撼呢,還是因為男性觀衆沒有受到觸動,而覺得它促成了男凝?你用自身的感受來評價世界,還是用男人這個“外物”的反應作為衡量标準呢?

沒錯,這部電影就是拍給女性觀衆看,震醒我們自身,難道不夠嗎?而在它的映照下,男人會自然露出他本來的面目,正可以借此看清。

如果你覺得那個怪物死在吃人的男性社會标準下,那就徹底覺醒,徹底fuck off那些标準吧。

The substance

我并不滿意“某種物質”這個譯名,怪得很。當然,我也翻不出更好的。隻是想說說這個标題裡所隐藏的含義。

Substance除了有材料、物質的意思之外,還有要旨、實質的意思。也就是說,這個詞本身包含了物質和精神兩個方面,意蘊着“人”的身軀實體,和其核心——内在靈魂。

The substance是專有名詞,有the,它并非在泛指某種不确定的事物。标題本身就包含了反諷:出于對自身的不滿,顧客去購買神奇的藥劑(the substance),通過身體(the substance)的分裂,制造出一個“更好的自己”,被制造出來的卻是一個包含靈魂弱點的假體,而被留在母體中的,才是靈魂的本質,自我中最重要的東西(the substance)。

The substance就是種考驗,拷問什麼才是“你最重要的東西”,你的要旨。

黛米·摩爾

而選擇黛米·摩爾來飾演這個角色,正是故事最大的注腳。就像Elizabeth才是故事的主角,黛米·摩爾正是Elizabeth的反面,她本人的故事和存在,為Elizabeth故事中無望的悲慘提供一個明确的解決方案。

黛米·摩爾老早就身價不菲,成為好萊塢的一線女星。但她本人也一直掙紮在名氣和自身之間。童年的悲慘遭遇、多次離婚、藥物、酒瘾、過度運動、飲食失調,這些對她來說都不陌生。回想起過去曾經的經曆,她說:

“真正的暴力還是在于我對自己身體做的那些事,我如何虐待我自己⋯⋯因為我把外在長什麼樣子當成是整個人的唯一價值,而這就給了他人意見大于我自己的機會。”

她拍攝電影也不吝啬裸體,一度被冠以豔星之名。逐漸的,她名氣不再,黛米·摩爾經曆過電影中主角同樣的掙紮,但她在任何艱難的時刻,仍然選擇自己的熱愛“電影”,豐富的人生經曆幫助她逐漸撕下身上一個個标簽,扔掉外在的标準,而達成了内在的和解。

電影中Elizabeth無望的呐喊,由黛米·摩爾在電影之外來回應。

當然,也可以由千萬個看完電影後的女性來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