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早就意識到,不管是虛拟角色和現實中的人,我所深深喜歡和敬佩的隻有兩種,一種是自信果決但存在單純柔軟的一面,一種是溫和包容卻也有冷靜的判斷力作為内在支撐。棋魂的驚喜與感動在于,塔矢亮屬于前者,像弓箭一樣有清晰的錨定、絲毫不拖泥帶水的堅毅、自信與冷傲,而他在任何與圍棋相關的熱誠、與小光别扭地較勁又那麼15歲的簡單、偏執、可愛;sai屬于後者,像古樹或者大海一樣寬闊溫柔,内裡是極為冷靜、清晰、穩固的從容。而真第一熱血成長型大男主近藤光(甚至動畫的原标題都是很直接的ヒカルの碁)反而個人而言相對感覺平平,隻是感覺他同時擁有亮這樣的偶像、勁敵與好友和sai這樣像兄長、老師和朋友的引路人,真是幸運。

塔矢亮是看過為數不多的動畫裡最喜歡的男性角色,他的禮貌隻有薄薄的一層,冷漠甚至傲慢要明顯的多,我從來不反感這樣的人,這并不是簡單地因為他們的實力足以匹配傲氣,所謂“有資本冷傲”或者勝者正義,而是因為我覺得這種冷傲并非來自于自戀和對别人存在的蔑視(實際上,自戀的傲作者在其他人身上體現了很多次),而是由于一個風格如弓箭般鋒利果斷的棋手必然意味着高度的聚焦、專注甚至偏執。我最喜歡的鏡頭是小亮和光對弈時因為手止不住地顫抖弄掉了棋子,而他仍然抖着把棋撿起來,抖着繼續下(以及狠狠地瞪了小光一眼Hhhhh。一個在戰栗和畏懼的邊緣中行走而持續為了“神之一手”癡狂的人,一個舉着弓除了穩固的箭靶什麼都不想看、不想關心的人,如果為了顧及他人的審視與目光戴上禮貌、謙遜和猶豫的假面,那是僞而非誠、直。塔矢亮的極大魅力在于”以顫抖之身追趕,懷畏懼之心挑戰“,而他12歲的夢想“成為著名棋手後提攜後進”又是那麼的純粹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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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急敗壞地錘牆.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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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師你真的很溫柔

“我在想着你會如何回應我的每一步棋”

棋魂的群像寫的也極為出色,小光所一步步踏入的職業棋手道路隻是青少年中的一小撮,動畫對衆人所付出的巨大代價和掙紮的心理作出了極為豐富的刻畫,而不是簡單地殺殺殺、沖沖沖。例如40集左右伊角和小光對弈時的掙紮:如果極其殘酷的淘汰必然存在而說謊就能夠喘息,那麼能不能去做?如果對手兼好友在這樣的場合試圖掩蓋,光又該怎麼做?這裡處理得輕盈又紮實。

“有關夢想的戰鬥,永遠都是殘酷的。

唯有極幸運極幸運的寵兒,才可以光沉溺,不付出,就得到。“

除此之外,sai的慢慢消失是我個人很喜歡的劇情,我非常能理解這種崇敬、依賴和親密混合在一起的複雜情感,以及在平凡的某天戛然而止的鈍痛。這種痛感或許必然随着成長發生,實際上也并非那麼突然,其實是不知情地一天天漫長地告别。或許在沒有幽靈的現實世界也是這樣。想到了柏格森的一句話:“我們在時間裡走過的道路上,布滿了我們開始成為自身所抛棄的一切。” 小光的幸運和悲哀在于他的大大咧咧讓他壓根沒有意識到離别即将到來,而sai對于這種離别的預感會是什麼心情呢?

也順便想起了小時候被老爸揪着陪他下象棋,然後被送去培訓班的經曆。總是很悶熱的周六下午,我仍然記得老師永遠穿着皺皺的黑T恤,永遠被汗水浸濕,永遠那麼熱情。萬老師覺得我很有天分(在我看來這種天分的表象完全由于我在家被老爸虐數次,有些許經驗和心理素質,而遠非天分),所以永遠被汗水浸濕的萬老師總是熱情地一遍遍勸爸媽“讓我帶她打比賽,能拿獎“。我們一群小孩被囚禁(或許隻是我覺得自己被囚禁)在教室裡先聽課,然後開始漫長的對局。我對于前者總是很有興緻,看各種殘局棋譜擺着玩、思考自己怎麼走而不存在的對手怎麼走對我來說有意思,但後者讓我痛苦萬分。對局本來是随機組合,但萬老師給我指定了對手,一個胖胖的或者瘦瘦的男生,我已經忘了,因為我從來不太敢擡頭看他。他無疑是最厲害的小孩,永遠一言不發但盤盤必赢——現在想來,如果他是那種張揚自負的小孩,對我說出”你為什麼永遠赢不了我“,我可能會被激發鬥志,但事實情況是他總是安靜地收拾好棋盤走向下一個對手,而我在對局結束後仍然長久地低着頭不敢看他。在艱難的對弈中萬老師總是站在我們身邊,表面上在觀察我們兩各自的表現,但我知道老師僅僅在看我——因為我永遠是在艱難應對的一方,我的表現決定了對局的長度和精彩程度。下的好的時候,我能苟延殘喘到殘局,或許出現精彩的一兩招讓他也相應出現精彩的一兩招;下的不好的時候,我很快就被那個胖胖的或者瘦瘦的男生解決,這就是臭棋,這時候我就能聽到萬老師的歎氣。結束之後,他總是熱情地跟我分析哪裡出了岔子,而我總是平靜而麻木地聽完,繼續和其他幾個遠不如他的小孩下,然後赢,然後跟爸媽沉默地回家。

現在想來,當時的心情仍然鮮活,我卻很難描述,最準确的表達或許是極大平靜和麻木掩蓋的恐懼。我很确定的是,當時的心情裡沒有不甘,我從未像棋魂裡的主角那樣流着淚說“好不甘心”“輸棋的感覺真差“,我在那個男生面前的頻頻挫敗,并沒有轉換為強烈的求勝欲望,反倒是讓我自信心盡毀,想要縮回一個安全的、不被别人期待和關注的殼裡。我明白,隻是看棋譜是不夠的,我必須和真正的鮮活的和我對等的對手下棋才能進步,而和那個男生下是萬老師給我的優待,因為總是有很多孩子想和他下。但我當時的想法僅僅是,我好想逃避。

實際上爸媽很快就注意到了我情緒的不對勁,他們從來極其尊重我的主觀意願,哪怕我僅僅是個主觀上很任性的小孩。從小在飯桌上當親戚提出無聊的類似“爸爸媽媽如果生弟弟不要你了怎麼辦?“的惡俗玩笑,當我牙尖嘴利地諷刺反擊,他們總是很認真地對我說,隻要你感覺到不舒服,你随時可以表達你的不舒服。察覺到我的情緒平靜和低落之後,他們主動提出不繼續學棋了。他們從來對我沒有什麼榮譽上的期望,也從來不否定我的任何情緒,從不說“不就是被那個男生頻頻打敗嗎?你怎麼那麼脆弱?”。我長大後才知道這樣的家庭教育是多麼難得。

我不是很喜歡思考平行世界的人,或許是因為被爸媽慣壞了,我總是對自己的每一個選擇都很自信。初三報自主招生的時候,由于我當時喜歡的男生可以競賽特長去合肥一中,媽媽揶揄我說後不後悔?如果你當時繼續學棋不就通過棋類特長生可以和他一個高中了。我哼了一聲說我才沒那麼蠢,他去哪個學校我就跟着去?這确實是真心話。我真正有一絲後悔的瞬間是媽媽有一天在報紙上看到了萬老師的報道,原來他家庭條件不好,但極其愛棋,愛到做工資不高的象棋老師,愛到樂意和一群小孩子待在一起。報道裡他還是穿着皺皺的黑色T恤,媽媽随口說了一句”哎呀,他當時很看好你的。“我才真正意識到我實實在在地辜負了他的指點,辜負了他站在我邊上期待我某天能打敗那個男生的溫柔目光,辜負了他反複勸爸媽讓我參加比賽的心力。我才真正想象自己沒有走上的另一條路。

因為這一段經曆,當我看到動畫裡“回到自己應當面對的對手面前”這一句台詞的時候淚流滿面。我想繼續下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