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浪山小妖怪》存在一個叙事缺陷,就是人物行為的動機不足。首先,《浪浪山小妖怪》是一部相當不錯的動畫電影,至少是十年以内我看過的最好的國産動畫電影,我的所有評論都是在此基礎上進行的。但在此基礎上,叙事、人物、故事,這些本應是一部電影最核心的東西,仍然是《浪浪山》的短闆。這不是浪浪山自己獨有的問題,這是近十幾年中國的所有動畫、電影的通病。美術越來越精緻,演員越來越完美,商業運作越來越完善,甚至連編劇的技術也越來越完善,唯獨最重要的故事本身,始終發展得步履維艱。無論是《浪浪山小妖怪》還是别的國産電影,我看的時候總會吊着一口氣,生怕故事突然就講不下去了。
首先,豬妖和蛤蟆精離開大王洞的動機很充足,這段演繹得不錯,豬妖認真勤勞,自己想辦法解決了工作上的難題,擦幹淨了鼎裡的油污。結果沒擦幹淨的人被杖打,做得好的豬妖又因為擦掉了鼎内的刻字要被弄死。從這段可以看出,編劇是有生活的,投入了情感。豬妖和蛤蟆精為了保命,必須離開大王洞。
但是,接下來,故事發展就不是這麼合理了。接下來整個團隊的成立完全來自于豬妖的說教,說教的内容也非常假大空,内核就是為了一個宏大叙事的“取經”。我不是認為主角不該說教,他可以說教,我們的現實生活很多時候确實是由一些愛說教的人來推動的。但是,作為被動方,我們選擇跟一個愛說教的人混,不會是因為他說教,而隻會是因為我們有利可圖或者别無選擇。
整部電影一直在給四隻妖怪立打工人人設,可是,打工人隻是沒個性,不是沒腦子,我們找起工作來有多能貨比三家我們清楚,尤其最不可能做的事情就是冒險,去曠野都是去旅遊的。讓一群打工人僅僅是因為被勸說就開始冒險,相當于讓一群綠林好漢僅僅是因為被勸說而去上班,都很離譜的事。
作為一些個真正的打工人,我應該比誰都清楚,說教是一個減分項,不可能一個加分項,更是絕不可能真正驅動我們做任何事。可能會有人認為,小孩看的東西,說教一下無妨的,日本動漫裡也常見說教。但是,仔細回憶一下,很容易發現,無論是面向兒童作品還是成年人作品,沒有任何一部留下名字東西的故事靠說教驅動,連小豬佩奇也沒有,小豬佩奇是靠對生活的秩序化願望驅動的,成年豬隻是生活的普遍事實的傳聲筒,他們從來不勸說。連日式說教也通常發生在戰鬥後或者不重要的時刻,人物角色的内驅動通常來自于自我對勝利與美的渴望。國産動漫愛說教,這不能成為一個文化特色,而僅僅是一個未經思考導緻的精神缺陷。
但是這部分也好改,隻要在豬妖勸說蛤蟆精和黑猩猩入夥的時候,加入他們不停被現實排斥的情節,不局限于簡單的說教勸說,讓他們一邊被現實拷打,一邊被豬妖引誘,一切就會更加順理成章,愛說教的豬妖也不會顯得那麼蒼白,而隻是芸芸衆生裡的一個不完美的堅韌品種(我相信這正是作者想要呈現的)。
比如,蛤蟆精試圖加入别的幫派,被更加惡劣對待。比如,黑猩猩的山洞被幫派占了,或者機緣巧合坍塌了,黑猩猩無處可去。比如,蛤蟆精試圖學人類開荒種地,去偷了人類的工具和磚塊,結果剛搭好就被妖怪洗劫等等。在這些外部壓迫不停發展的同時,三個小妖在豬妖不停的逼逼聲中開啟一場不靠譜的冒險,就會合理很多。
加入這樣情節并不難,片方之所以不這麼做,完全是因為沒想到,是某種意識形态的結果。行動的必要性是劇情故事的内驅力,然而,在近年中國電影和動畫電影裡,必要性極不受重視,導緻我們的電影越來越難看,半MV半PPT化,《浪浪山》的編劇已經做的非常好了,仍殘存這方面的問題。這既不是東西方的文化區别,也不是現代性的問題,因為以前的中國電影在必要性上非常充足,現代的西方電影也沒有失去必要性。這是我們的一批作者生存體驗極少,心理上長期處于未成年狀态體現在故事寫作上的一個縮影。
整個電影給我的感覺就是:人不能寫自己沒體驗過的事。顯然,整個創作團隊都隻有上班經驗,沒有社會生存經驗,一寫工作上的事就妙筆生花,一落入曠野就寫不動。好在他們還比較聰明,讓團隊不停與各種各樣的集體産生聯系,讓故事的中後期進展較為順利,融了一些互聯網上的段子,無傷大雅,整個電影院裡雖然幾乎沒有歡笑聲,但輕輕地彌漫着一種放松的歡快氣氛。
《浪浪山》的優良之處在于十分樂于學習,不知道是哪個兢兢業業的打工編劇,運用從四面八方學來的技術,一點點地給故事打補丁,給這個内核稀軟的故事補成了一個堪堪可用的大缸,盛了一缸美術的美酒。黑猩猩的形象來自于日本動漫,蛤蟆精軟弱而富于人性的形象來自于我國傳統故事,豬妖融合了日漫的熱血男主和中式大爹,黃鼠狼這一角色則顯然是想模仿《瘋狂動物城》裡的狐狸、《冰河世紀2》裡的樹懶一類的角色,但是失敗了。
黃鼠狼本應充當這個故事裡的異類,他加入團隊既不是出于利益也不是因為别無選擇,僅僅是出于偶然,挺酷的。但是,一個人如果接受偶然性,那他就應該是一個接受一切偶然的人。所以,黃鼠狼的人設沒立住,因為他僅僅是出于偶然選擇跟豬妖蛤蟆精走,卻沒有出于偶然做任何其他事情,反而在中後期保持了高度的忠誠,豬妖讓他閉嘴他就閉嘴,讓他磨刀他就磨刀,讓他駝行李他就馱行李。就是這麼巧,這個世界再也沒出現過一個邀請他的人,沒有出現過一件能讓他分心的事。
《浪浪山》有很多西遊記的影子,《西遊記》裡的沙僧加入取經團隊也似乎是這樣的,馴化前極為狂躁,加入團隊忽然安靜。但是沙僧的加入是一個被征服乃至被感化的過程,他既見識過孫悟空的絕對暴力,也需瞻仰唐僧及大唐官方的道德高地,更是有責任為自己沒有前途的妖怪生涯找個歸宿。總之,沙僧的安靜是有理由的,黃鼠狼的安靜則毫無理由。我們也不能把黃鼠狼理解成一個朋克,說朋克做事就是沒有道理。因為朋克什麼都會做,除了服從。服從恰恰是最需要必要性的一個東西,在這部影片裡,卻仿佛是天性一般,均勻地降落在每個角色身上,又能在戰鬥的時候忽然恰到好處地消失,奇迹般地開始像個英雄一樣戰鬥。黃鼠狼的服從性設定,好聽點說是對西遊記的拙劣模仿,難聽點說更像是男人對女人、老闆對員工、上位者對下位者的一廂情願的想象。
不止黃鼠狼,實際上整個團隊成員,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有血有肉的打工人,都是打工人的自我矮化或者管理者對打工人的粗劣臆想。豬妖空有口号,而除了豬妖,剩下的妖怪連這麼點個性都沒有了,隻有聽話。蛤蟆精唧唧歪歪,但是聽話。黑猩猩不願見人,說話也說不明白,但是聽話,都盡力了。黃鼠狼看似自由,實則最為聽話。《西遊記》和《七龍珠》的時代,主角團隊吸納隊員尚需要戰勝對方并予以在前景上承諾,到了浪浪山,連暴力和畫餅都不需要,動動嘴皮子就行了。
我不知道浪浪山的主創團隊是怎麼想的,這個故事是有内核的還是僅僅是技術的拼湊。如果有内核,那這個内核真的是非常殘酷、極度消極的。它徹底否認了個性的存在,打工人卑微無能到連句人話都說不出來,隻能誰說話多就聽誰的,哪怕對方是隻豬。最終,一瞬間的自我也要靠實現别人的願望來實現,連别人的願望也僅僅是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幻想。這些妖怪連名字也沒有,《千與千尋》裡還要找回自己的名字,《浪浪山》幹脆讓一個工号也消失在了奔波之中,徹底否認一切價值,讓打工人的最後一點意義也消散殆盡。一個動漫故事當然可以是意識形态的空中閣樓,可以看完就忘了,不去深想這個問題。但如果一個人類真的活成這樣那肯定是極度痛苦的,日常的細碎幸福體驗都會消失,唯一真正需要探讨問題僅剩自殺。
某個漢學家說,和西方總是強調存在不同,東方的精神在于“不在場”,在于空。也許《浪浪山》正是這份中式美學理念的傳承者,讓一切都歸于無意義,主創團隊也向我們展示了他們建設空中樓閣的能力。但是,我沒想到的是,空中樓閣式的幻象不是一個美妙的仙境,而一定是某些現實的模糊影像,當它僅是美術的時候,還具備相當的審美價值,一旦進入到故事創作領域,就變成了融梗攢段子、四面八方緻敬的縫合怪。這些年來,我國編劇的故事縫紉技術越來越好,越來越不讓人感到難受,雖然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電影領域從資方到創作者都很抗拒原創,是嫌貴還是嫌不可控怎麼着,還是說,這個領域的所有人其實都早已異化成沒有名字、空剩口号的豬妖了。
當然,除了上述的問題之外,《浪浪山》的整個情節處理還是相當出色的,四妖的僞裝技能貫穿故事始終,關鍵劇情上都沒有拉胯,視覺效果更不用說,完成了一個商業電影該做的所有事情。在這個沒有天才和藝術家的團隊裡,整部電影的工作者就像他們所描繪的無名妖怪們那樣忠心敬業。
我不知道一個聽話懂事的人看這部電影是否會自我帶入,并感到安慰,反正我不能。對我來說,看這部電影就像跟一個不愛但條件好的人結婚,它是中國動畫電影界的範圍内的一部佳作,是近十來年裡唯一能值回票價的國産動畫電影,在更好的作品出現之前,我仍然會給《浪浪山小妖怪》這樣的作品貢獻票房,也就是說,一等更好的作品出現,我馬上就會抛棄像這樣的電影。畢竟我去電影院是去看故事的,看美術可以去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