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迷你劇《混沌少年時》(Adolescence)以令人窒息的一鏡到底手法,講述了一個13歲少年傑米持刀殺害女同學凱蒂的悲劇故事。這部劇表面上是關于青少年犯罪的懸疑劇,實則是對當代社會性别對立日益嚴重現象的深刻解剖。通過傑米這個角色,劇集揭示了互聯網時代厭女文化與渴女心理如何交織發酵,最終釀成不可挽回的暴力悲劇。本文将分析劇中表現的厭女渴女現象,探讨性别對立加劇的社會根源,并思考這部劇作為"社會病理學标本"的警示意義。

## 厭女與渴女的矛盾共生:傑米的精神困境

《混沌少年時》中的主角傑米是一個典型的"既厭女又渴女"的矛盾體。劇中通過他的社交賬号揭示了他對女性的複雜态度:一方面,他沉迷于網絡上的擦邊及淫穢成人内容,表現出對女性身體的強烈渴望;另一方面,他的留言和評論卻充滿了對女性人格的貶低和攻擊性。這種分裂狀态完美诠釋了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中提出的觀點——"有厭女症的男人是'既渴女又厭女'"。傑米渴望女性身體作為性對象,卻無法将女性視為平等的"人"來尊重,這種扭曲的心理狀态最終導緻他将暴力施加于拒絕他的女同學身上。

劇中反複提及的現實網紅安德魯·泰特(Andrew Tate)及其極端厭女言論,是塑造傑米性别觀的重要外部因素。泰特宣揚"獨立女性根本不存在"、"女性應對自己被性侵負部分責任"等觀點,在青少年中擁有大量追随者。傑米所在的學校男生群體已經内化了這種"二八定律"的扭曲認知——"80%的女人會被極為少數的20%的男人吸引",而他們自認為是那被排除在外的80%的"非自願單身者"(incel)。這種亞文化将女性物化為稀缺資源,将男性區分為"赢家"和"屌絲"兩類,加劇了年輕男性對女性的怨恨與仇視。

傑米的心理評估戲是理解其厭女心理的關鍵場景。在密閉的診室裡,傑米從彬彬有禮的優等生逐漸蛻變為厭女言論的狂熱信徒,又在崩潰邊緣流露出對母性關懷的渴望。15歲演員歐文·庫珀通過微表情展現了被互聯網毒害的"incel文化"如何蛀空少年心智的全過程。傑米渴望女性的認可來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卻又因無法獲得這種認可而憎恨女性——這正是唐山毆打女性案中施暴者的心理邏輯:嘗試與女性接觸(性騷擾)被拒絕後,惱羞成怒實施暴力回擊。

## 系統性失能:性别對立加劇的社會溫床

《混沌少年時》的深刻之處在于它拒絕将悲劇歸咎于單一惡魔,而是呈現了一個“系統性失能”的社會圖景。傑米的學校被形容為"牲口棚",充斥着"嘔吐物、卷心菜還有手淫混在一起的氣味"。在這個環境中,孩子們的談話總圍繞下半身,教師對霸淩視若無睹,班主任甚至對傑米的表現一問三不知。這種教育系統的集體性失語,為厭女文化的滋生提供了溫床。

劇中黑人督察巴斯科姆的兒子亞當在學校遭受霸淩的場景極具象征意義。當督察來到兒子班上,同學公然朝亞當學豬叫,直到被老師喝止。然而,這種幹預隻是表面功夫,無法改變校園中彌漫的暴力與羞辱文化。更諷刺的是,作為執法者的督察本人也長期忽視兒子的求助,直到命案發生才"臨時抱佛腳"地試圖彌補。這種成年人的冷漠與無能構成了性别暴力得以滋長的結構性條件。

數字黑箱中的身份焦慮是劇集揭示的另一個關鍵問題。劇中校園霸淩已超越傳統肢體暴力,凱蒂用Emoji表情符号構建歧視鍊,傑米在暗網中吞咽"紅丸主義"毒雞湯,社交媒體成為新型暴力溫床。在虛拟世界中,加害者與受害者的界限變得模糊——凱蒂的裸照被傳播,傑米在網絡上被"社會性死亡",雙方都成為數字暴力的犧牲品。互聯網算法不斷推送極端内容,形成信息繭房,使傑米這樣的青少年陷入越來越偏激的性别觀念中無法自拔。

《混沌少年時》通過傑米父子的關系,揭示了父權社會的代際困局。傑米父親幼年遭受家暴,發誓要做"完美爸爸",卻不懂如何引導兒子的性别認知焦慮;傑米厭惡父親的軟弱,卻在暴怒後模仿其道歉模式。這種"拒絕成為父親卻複刻父親"的悖論,戳破了傳統家庭教育的無力感。劇中一個殘酷真相是:父權制不僅壓迫女性,也讓不符合陽剛叙事的男性淪為犧牲品。傑米既無法達到傳統男性氣概的标準,又無法找到其他價值認同,最終通過暴力來确認自己的存在。

## 性别對立的社會病理學:從個體到結構的批判

《混沌少年時》的價值在于它将一起青少年殺人案件轉化為社會病理學标本,讓我們得以審視當代性别對立加劇的深層機制。劇中傑米代表的incel(非自願獨身者)群體,是厭女渴女矛盾心理的典型載體。這類群體最初隻是分享無法與女性順利交往的經曆,後來發展為認為女性魅惑自己卻又不願與自己發生關系的厭女群體。他們将自己在兩性關系中的失敗歸咎于整個社會,将對女性的渴望轉化為仇恨,正如劇中傑米所做的那樣。

“霸權男子氣概”的社會規訓是性别對立的另一重要推手。為了鞏固男性的性别優位,霸權男子氣概要求男性與傳統女性特質清晰區分,并時刻處于主導地位。從小男孩被教育"要堅強、不能像女生一樣哭哭啼啼",到青春期沒有表現出足夠"陽剛氣概"的男孩被冠以"同性戀"罵名并遭受霸淩,這套規訓系統制造了大量像傑米這樣既渴望被男性集團認可,又無法達到其标準的"失敗者"。他們發展出的有毒男性氣質,往往以暴力、性别歧視等形式表現出來。

劇中還隐晦地批判了司法與心理評估系統的形式主義。傑米接受的心理評估淪為司法程序的形式過場,警衛看心理醫生的眼神就像在看猴戲。這種系統性失能呼應了上野千鶴子在《厭女》中的觀點:厭女不是心理扭曲,而是社會權利關系的表現形式,是維持父權制的工具。當整個社會機構都無法真正理解并幹預青少年性别認知的扭曲發展時,類似傑米的悲劇将不斷重演。

《混沌少年時》通過對比傑米與姐姐在同一個家庭中的不同發展路徑,提出了關于“性别社會化”的深刻問題。傑米的父母困惑:"為什麼我們能有這麼好的女兒"卻有一個"拿刀子捅了同學七刀的弟弟"。答案或許在于社會對男孩女孩的不同期待與規訓——姐姐被允許有更多情感表達與自我探索空間,而傑米則被困在狹隘的男性氣概定義中無法呼吸。這種差異化的性别社會化過程,正是性别對立得以再生産的重要機制。

## 絕望中的微光:性别和解的可能性

盡管《混沌少年時》整體氛圍壓抑絕望,但仍提供了一些反思與出路的線索。劇中黑人督察最終意識到自己對兒子的忽視,決定開車帶他去吃飯并嘗試溝通。這種父職角色的微小轉變,暗示着打破暴力代際循環的可能性。心理醫生布裡奧尼堅持五次探訪傑米,試圖理解而非簡單評判這個少年犯的内心世界,展現了專業關懷在矯正扭曲性别觀中的潛在作用。

劇中一個容易被忽視但至關重要的細節是社交媒體的雙刃劍效應。雖然網絡放大了傑米的厭女傾向,但也是通過社交平台上的證據,警方才能還原案件真相。這提醒我們,數字平台既可以是性别仇恨的放大器,也可以是揭露問題、促進對話的空間。關鍵在于如何引導青少年批判性地消費網絡内容,而非被動接受算法推送的極端觀點。

《混沌少年時》結尾處,傑米一家回到餐桌前切生日蛋糕的鏡頭充滿宗教儀式感,暗示着創傷的不可愈合但生活仍需繼續。這個開放式的結局邀請觀衆思考:在譴責個體犯罪者之外,我們每個人在制造和維持性别對立的文化中扮演了什麼角色?當我們慨歎"現在的孩子怎麼了"時,是否反思過自己是否也在無形中強化了那些扭曲的性别規範?

藝術作為社會鏡像的價值在《混沌少年時》中得到充分體現。這部劇沒有提供簡單答案,但它通過令人不适的真實感,迫使我們直面那些通常被忽視或合理化的性别暴力前兆。正如上野千鶴子所言:"女性主義者就是意識到厭女症而決意與之鬥争的人"。《混沌少年時》的啟蒙價值在于,它讓每個觀衆都成為了傑米的心理評估師,在觀劇過程中不得不審視自己内心的厭女症與性别偏見。

## 結語:從熒幕到現實的性别政治

《混沌少年時》以其驚人的藝術勇氣,将一起青少年殺人案轉化為對當代性别政治的深刻拷問。這部劇最令人不安的或許不是傑米的暴力行為本身,而是我們在他身上看到的那些過于熟悉的元素——互聯網亞文化、校園霸淩、家庭溝通失效、制度性冷漠,這些構成我們日常生活背景的因素,如何共同塑造了一個厭女又渴女的少年兇手。

在性别對立日益嚴重的今天,《混沌少年時》像一柄未拔出傷口的手術刀,強迫我們凝視鮮血直流的現實。它提醒我們,厭女不是遠在天邊的極端主義,而是近在眼前的日常實踐;性别對立不是自然狀态,而是社會建構的産物。改變或許應該從承認這一令人不安的事實開始:在性别二元制的秩序裡,每個人都在某種程度上參與了厭女症的生産與再生産。

這部劇的偉大之處在于它拒絕将傑米惡魔化,而是展示了一個普通少年如何被社會 forces 塑造成兇手的過程。這種叙事選擇本身就是對簡單二元對立的拒絕,是對性别和解可能性的隐秘期待。當片尾字幕升起時,《混沌少年時》留給我們的不僅是對一個虛構故事的感慨,更是對現實世界中那些正在成長為"下一個傑米"的少年的責任追問——我們究竟能做什麼,才能避免他們墜入厭女與渴女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