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奇哉,奇哉,環睨今朝,夭矯不群,好作,好作!

家國血淚,秘計奇謀,此等題材已被演繹過千遍萬遍,撣落風塵,翻來撿去,縱使再披上一件荒野镖客的鬥篷,戴起一頂法櫃奇兵的氈帽,縱使再拾得一本笑傲江湖的寶笈,打開一部亂世佳人的名典,縱使全身貼滿一堆曆史片、懸疑片、英雄片、功夫片、公路片的标簽,彈着搖滾,吹着口哨,玩兒着抽幀,剪着蒙太奇,不過拼盤而已,套路什錦,未必能讓今時的看官們咽得下去。

但本片不同,忽然間編導演和諧共振,詩禮樂獨運匠心,使得本片驟然呈現一派迷人氣象,竟能在清末民初的賽道上脫穎而出,一騎絕塵。

雖則号曰群像,人物結構也不複雜。當頭炮是翻天覆地的使命組——穆青、卓不凡、王家洛、林浩瀚,頭頂有神功蓋世的師尊組——程昱、莫堃、張三瘋、吳雙寶,背後有策無遺算的老炮組——存清、載淇、項城、姜恨,心底有望穿秋水的女神組——烏蘭珊、霍芩、林安靜、柳琳,身邊有人鬼莫測的眼線組——格泰、于煥傑、丁羽、黃記,再搭配上附會史實的扶清組——立憲派、洋務派、内務府,以及滅清組——同盟會、北洋、倭寇,風雲際會,各司其職,縱橫捭阖,見機行事。

最中意的角色設計————

使命組當中,穆青自然是砥柱中流,編導演天作之合,借用老康熙焦晃的話說,他在氣韻上,在氣概上,在氣派上,在氣脈上,在氣度上,确實非常貼合劇粉對角色的想象。其餘三人還可稱為鲶魚組,圍繞穆青打轉,負責把水攪渾。卓不凡是進退維谷的一尾愁鲶,幹的是吳剛砍桂的活兒;王家洛是食古不化的一尾殠鲶,起的是惡靈騎士的範兒;林浩瀚是滑不溜手的一尾醜鲶,踩的是時遷偷雞的點兒。廟堂、江湖、衙門、海外,不是冤家不聚頭,奔赴千裡,荟萃一堂。

如果說林浩瀚是the Ugly,王家洛就是the Good and the Bad,亦正亦邪,合二為一。

其實王家洛并無過人之處,卻不知怎的,怎麼打都打不死。有些看官覺得太出戲了,不講道理,但恰恰相反,這是别開生面的妙手,讓這個一開始看起來憨直可愛的角色,充滿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血性張力,充滿了老神在在英雄不死的狂嚣,讓這個角色從猛龍過江的勇武體質裡解構出荒誕不經的精神屬性,直接把他意象化,圖騰化了。或許這也算是一種舞台劇風,明白告訴觀衆看的是戲,是傳奇,這不可能,但就是希望他倒下了還能重新站起來。

可惜,從殺秦沱開始,支撐王家洛的已非俠膽,而是鐵面判官的嗜血。當他從生死簿上劃去秦沱名字的時候,咽了一口吐沫,也隐隐覺得不妥,但終究還是執迷不悟地去了。他不讨喜,他已入魔。他的師傅就是一個神志不清的老瘋子,他的周遭就是一群屍位素餐的老好人,他奉讀聖賢,擁戴道統,堅守法紀,卻不谙世事,一直被騙,永遠被騙,直至山窮水盡,萬念俱灰。他不是我們想的如此完美,他有時也會辨不清真僞,他就是王家洛,而不是誰。

最中意的表演片斷————

想起《勝算》裡柳雲龍的一句詞兒:“怎麼,怎麼會是你這個老東西?!”

第28集行雲流水,可謂全片最佳。存清大人為什麼敢跟淇親王掀桌?不都預備好了麼,即使穆青找不到密藏,把淇親王的計劃攪黃也是綽綽有餘。然而一個臣子敢在親王面前造次甚至行刺,隻能有一種解釋,這是攝政王的授意。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存清及至格泰都安之若素,如飛蛾撲火,殒身不遜。糖人兒是神來之筆,看到存清在小攤上對着糖人兒喜形于色,貌似嘻嘻哈哈,市井平常,笑容底下卻又掩飾不住内心的無限荒涼落寞,這當中表演功力之深,節奏拿捏之老,堪稱爐火純青,一眼入魂,震動至極,震動至極。此刻格泰的配合也絲絲入扣,眉慈目孝,敦厚平和,像極了父子笃睦,樂享天倫。

為什麼存清把糖人兒拿起又放回去了?這固然為後面淇親王拿到糖人兒鋪墊,但可以想象在存清而言,第一眼看到孫猴子是滿心歡喜,像個孩童,覺得寓意戰無不勝所向披靡,但瞬間又回到當下,想起如來佛的手掌心不是個好兆頭,既然孫猴子敢大鬧天宮,那應該送給淇親王才對,自己站在攝政王這頭兒,理所當然是如來佛的座下羅漢。結果到底沒翻過天去,甚至被淇親王刀人誅心,落得個萬劫不複。

有人說存清給攤主一張百兩銀票是僞善,他忘了自己怎麼對待那位隻要四兩碎銀就能全家活命的落魄文書,似乎也不盡然。存清的确是個心狠手辣的奴才,替主子辦事,死個千兒八百的流殍眼都不眨一下,還在乎多一個當衆糾纏的小小文書。但此刻他也并非假裝積德行善,他對攤主的那點兒小心思是祈願,讨彩,是簽運,改命,這點兒本錢還有什麼舍不得的。轉頭他把積蓄交給格泰,亦真亦假,如出一轍罷了。

最中意的熒屏CP————

聊聊這個大概需要疊甲。

從第19集開始,非常享受穆青和柳琳的鬥嘴,明眸皓齒,唇槍舌劍,一時之間恍然見到使徒行者,見到義海豪情,見到TVB的歡喜冤家又在此刻枯木逢春了。當然這純屬個人積習,無意冒犯穆蘭花粉。事實上柳琳這個角色也就是從此跳脫工具人的地位,跟穆青一唱一和,躍然屏前,每當她說起“聊聊”,期待感爆棚,就像川菜出鍋,滿屋子都是辣爽,就像醇酒啟封,整條街都是勁香。 一派你來我往的惬意,配合本片節奏恰到好處,非逞口舌之快,而是借由輪番轟炸,把思辯的交鋒包裹在俏皮的擡杠之下,剔除了說教的厚膩,針尖麥芒,輕逸至極,卻又處處點中穴位,直教人大呼過瘾。。。而在柳琳中槍之後,卻不出一聲,不出一聲,悲壯感拉滿,這才叫戲!讓心春去,讓夢秋來,讓她離開,她的影子無所不在。

最中意的一句詩詞————

“故園便是無兵馬,猶有歸時一段愁。”

這是最後卓不凡跟霍芩說的話,語出宋朝陳與義的《送人歸京師》。倒不是說其它詩句就不應景,比如穆青引用過辛棄疾的《鹧鸪天·代人賦》,“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烏蘭珊引用過王國維的《蝶戀花·閱盡天涯離别苦》,“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皆為力透千古的好句,任何時候讀來無不倥偬铿锵,枉自嗟呀。但論起“故園便是無兵馬,猶有歸時一段愁”,堪稱全片氣象的一個縮影,亂世激流,天地微茫,志不能伸,武不能用,家不能返,情不能容,那個無限向往的歸處,化于亂槍血泊之中,那股無所依傍的迷離,始終萦繞心頭不散。這一句借由彌留之際的卓不凡緩緩道來,平靜,從容,衰草萋萋,清漪漣漣,頓時悲涼叢生,回眸處,不覺茫茫道路長,并肩莽莽原野荒,也正襯了他一世羁絆的性情。

當然本片也非完美無瑕,還是藏有不少憾點。譬如浮土寺中,當穆青已然受封菩提院傳人,卻仍想試試方丈身手的時候,方丈竟然真的神功護體,一招緻勝,這裡的佛味似乎太寡淡了些,縱然方丈沒有武功,也可憑着佛偈點化,或許更加契合“你若動手,便不再是菩提傳人”的深許之意。

就像水浒,就像紅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最後的結局雖然不免唏噓,卻也早在意料之中。還是金老爺子寫得好:

“焚我殘軀,熊熊聖火。生亦何歡,死亦何苦?為善除惡,惟光明故。喜樂悲愁,皆歸塵土。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