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風來臨前的海并不蔚藍。它混雜着黃綠的渾濁與腥氣,浪花拍擊着漁排,漲潮時咆哮如獸,退潮後卻假裝平靜。這種被壓抑的躁動,成為整部《下一個台風》的底色——一種随時可能掀起的暗流,正潛伏在人們看似平靜的生活中。
影片的開篇充滿懸疑色彩,台風天身份可疑前來投宿的少女,倔強固執用手語表達的漁民少年,以及風雨欲來的危機感,都讓人好奇背後的故事。
為什麼這裡的人對阿汐冷嘲熱諷?阿汐到底會不會說話?林沫沫為什麼來這麼偏僻的地方住宿?她的眼睛為什麼受傷?這些疑問引着我看下去,而在觀影的過程中,這些問題得到解答的同事,也帶來了新的疑問。
...阿汐的出場讓我一度誤以為是個少年。張偉麗以一種近乎素人的質感,诠釋了假小子的堅硬外殼。她身上那股被逼出來的狠勁,與打鬥場面的真切結合,幾乎讓我忘了她的運動員身份。那是被凝視與排斥塑造出的肌肉記憶,是生存而非表演。
...與她相對的,是張子楓飾演的林沫沫。一個勇敢說出“真相”的女孩,卻被推入輿論的旋渦。她舉報了教授的性侵,卻換來了網絡暴力、同學的懷疑、乃至施暴者妻子當街的污蔑。導演李玉沒有将這段經曆拍成“受害叙事”的高潮,而是讓觀衆看清現實的冰冷結構——真相說出來的代價,往往比沉默更可怕。
...影片最冷靜也最勇敢的部分,正是對社會偏見的凝視。熟人侵害的報案率不到百分之十五,這一數字背後,是集體性的不信任與文化性的羞辱。那些“是不是她自己也有問題”“為什麼不早點說”的聲音,比風暴更尖銳。李玉并不煽情,她用一鏡到底的獨白取代沖突戲,把焦點放回到創傷者自身——在憤怒與羞恥之間,女性如何重新奪回叙述的權力。
“台風”是一個多層隐喻:它既是自然災害,也是社會災害。女性的成長,被無數無形的台風撕扯——來自性别偏見、來自凝視、來自語言暴力。影片中的三代女性,正是這一風暴的見證者與幸存者。阿汐的母親因被污名為“雞婆”而自盡;阿汐被嘲笑“不男不女”;林沫沫被指“勾引教授”。她們的悲劇不是偶然,而是被系統性地制造出來的。
...張子楓的表演值得細看。她在庭審後那場“走出法庭”的戲裡,身體語言極其克制:步伐輕、肩線僵、但眼神放松。那是一種介于解脫與重負之間的微妙狀态。相比之下,張偉麗的阿汐更像行動的象征——她用拳頭、用眼神替無法發聲的人發聲。這一對女性的組合,突破了“姐姐—妹妹”或“互補—依附”的傳統框架,呈現出一種平等的、彼此成全的關系。
影片在漁村段落的氣息感極強。灰藍的色調、潮濕的空氣、搖晃的木船,都讓人感到一種來自土地的壓抑感。那艘阿汐反複修補的破船,仿佛象征着女性在命運風暴中的存在方式——脆弱,卻不肯沉沒。她們用補丁縫合生活,用沉默守住尊嚴。

我甚至認為影片在葬禮那場戲後就可以結束。兩人坐在船上,風平浪靜,她們不說話,卻完成了最深的和解。這樣的留白,比任何正義伸張的戲劇更具力量。結尾林沫沫回城後的情節顯得可預期,也稍顯多餘——但也許導演的用意是想在烏托邦與現實之間,留一個溫柔的出口。
《下一個台風》不是讓人“舒适”的電影。它沒有廉價的爽感,也不提供治愈的捷徑。它讓觀衆直視那些不願面對的傷口——但同時,也讓我們相信:哪怕風暴永遠不會徹底停歇,我們仍能在彼此的陪伴中學會不被吹倒。因為真正的勇敢不是站在台風中心呼喊,而是學會在風暴來臨前,牽起彼此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