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语言有其实用性,不是沉迷在技术上不可自拔,而是真诚的投入到叙事主体上去--它应该是电影内容的语法,而不是内容本身。在贾玲的《你好,李焕英》中,我们看到的一种可贵的初衷,电影语言本身的生疏和朴素,并不能掩失掉“语言匮乏”背后的真挚情感,反而逾是因为这种质朴和不善言语,更显其真诚。穿越在类型上已成窠臼,而反而更应该看到这是导演贾玲其内心对母亲的情感浓郁到一种极致,更为“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的一种表达。“如果当初”话语构建的“白日梦”,不仅仅只是包含“遗憾”,而是在构建“他者”--一个想象中的母亲形象--内心充满极致的爱与恨的情感的凝聚--中得到隐晦的满足。“平凡人微末的美好渴望,与这种美好渴望都得不到满足”的现实寒凉,终究还是要在“重新潜入记忆的长河,找寻旧日生活。寻求精神上的宽恕和情感上的挥别”中被自我所抚慰。而唯有这种更为“真实”的许诺,才能完成“内在创伤的自我愈合与记忆时间的了结”,并达到那种最终的安宁。
《你好,李焕英》它的表达是伤感的,在现实话语的极度不甘和遗憾中去回味那一种早已不可能的爱。现实每每伤感的不能自已,是永远都不能为母亲“长脸”一回的“没出息”。电影中的贾玲,是渴望通过一个又一个梦,潜入自身之前,从而弥补母亲失望的缺口,引导母亲走上她自以为幸福的道路--厂长的儿子--避免自己的出生带给母亲的诸多失望,“如果我妈不是生了我,这一生应该会很幸福快乐吧”;将一切生活中的痛苦和绝望的解决方法都寄托在当初要是某些事情没发生身上,或者说的的更直白一点,一种生活中的痛苦和绝望,仅仅只是因为某些事情发生了。作为现实主义的电影,它则要损伤它自身世界本就充满绝望和寒凉的叙述母题,但它也因而落到了某种典型表达,普通人是如何对抗他自身的寒凉和绝望的。个人的绝望无可在现实中得到拯救,一个个遗憾和不甘只能够通过做梦或者意淫成为“他者”的方式得到满足,否则不如此简直就没法活。贾玲的“梦”终于在电影中逐渐清晰,一个构建的关于“母亲”的“他者”形象,则在贾玲自身对母亲“遗憾”的弥补中,弥合了关于自身创伤的能指一一一切生活里微末的美好渴望都得不到满足的悲哀,都是“我”所想象出的悲哀;“我”所理解的母亲的失望与痛楚,其实仅仅只是母亲只需要“我”健康快乐就好。
那种原生态的、有青涩味的通神情感,在电影多义和多层的浸没式深度空间体验中,实在得到了某种呼应。它不是《百鸟朝凤》般“消逝的手艺翻作成假装的乡愁,手艺人的故事被偷换成自己的'致青春”,在往日怀旧腐朽酸臭令人作呕的幸福中不愿出来而抱怨现实何以沦落至此;而是《英国病人》般“微弱火光终究殆尽,只剩残酷的寒冷",坦然接受人终会一死,但我们人生的小小孤舟会满载着一切爱与滋味才会驶去,我们才是定义自己生活的主宰,而不是某一个强者。在重新回忆往事的过程中,理解往事,以实在的“放手”和解现实诸多苦难,并发掘出活在当下的价值和精神并进而学会接受。怀旧视野洗刷的过往尴尬创痛和匮乏,都一一凝聚为深厚的母女之情的力中之力,冲击着每一个观看着的和注视着的人。而这,恰恰也是贾玲的视角所在,从自身小小宇宙的创痛召唤出审美情感的吸附和认同。
在调度的画面里重构时间和空间,缭绕温情弥漫和精工的画面,从心任性的跨越电影与现实的界限,电影都在真诚的表达着关于贾玲的所思所想。无数人为贾玲这部《你好,李焕英》而落泪,盛赞真挚的母女之情。而它愈煽情,则证明它愈可贵;它愈可贵,则显见其愈不可能。表现方式的真实和诚恳、表现内容的真实和越是应该如此,则愈是显见其是一场关于现实和生活的神话--所有贾玲自以为是的来自母亲关于“真实”的对自我创伤弥合的许诺,都来自于自我疼痛至深想要寻求和解的渴望与及这种渴望而不能得到和解的绝望--深情若是一场错误,必定以死来句读。
无论是穿越回去在一个没有自己出生的时代,还是怀旧视野带入的记忆长河,很可以看到贾玲对于时代和生活的一种疏离感。她不是作为时代的本身和中心,而仅仅只是作为旁观者而出现的,电影的视角其实是贾玲关于过往的一次“观看”和“注视”。穿越并与之相伴而来的重来一次开金手指的主题被和解,只剩下在时光中静静流淌着的人和事。画面上是贾玲“母亲”的生活呈现,而其实质则是一个个关于贾玲“爱母亲”的符号,在这种符号体系中,贾玲重构了自己与母亲,自己与他者,自己与自己的话语关系。没有改变过往什么事情,就仅仅依靠“发现”曾经过往生活中那些经历过而不曾被感受过和注意过的时刻,不甘和遗憾都得到了弥补,一切都成了最好的安排。
沉迷并且浸入在过去时间长河当中,就会忽略或者说自动屏蔽周边现实最真切的感受。她的生命,且当是停留在此处,可她的精神却始终迷醉在一种往日的幸福和遗憾中不愿走出来。如何去相信得要有怎样的力量才能推动她重新感受到生活的实在现实--
也就只能做梦,也就只有做梦,在梦中和解,自己与自己和解。齐泽克在《幻象的瘟疫》中说:“幻象为欲望的固有绝境……建构一幕场景,将我们被剥夺的快感凝聚在大写他者身上。”在这个大写他者身上,我们看到和得到我们自己想看到和得到的。
而毕竟我们在现实中看不到也得不到。《你好,李焕英》中神话的寓意被隐退,现实还是苏醒了过来。贾玲还是重新回到了那个她所了解和认识到的现实所在--而这毕竟还是有所不同的--将一个生命重新抛入她所熟知但却并不理解的现实存在,这个生命被动地再一次领受命运,不仅是当下正在发生着的命运,还有对过去记忆的回望,以及交错时空中关于未来的实在感受,不同的时间与感受浓缩为一体,重临创伤或者重临幸福的顷刻,在这多重记忆、时间与感受的重叠那凝聚的难以言明的意蕴,被过去创伤所伤害的“贾晓玲”,成为了“贾玲”,从领受命运的被动者变成决绝告别的主动一方。关于真实真挚的情感,这一时刻被剧烈摆荡,在时间刻度中跃格,为影片提供了关于安宁与和解的生死感伤--一切都已是生活最好的安排,虽然人生不免背负悲凉,但还是要不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