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麥電影裡的對話從而不作為推進故事的功能存在,對話的意義僅限于當時人物所處的場景,以及與場景中人之間的短暫性的聯系,這種聯系不是為了突出主要人物,也并未使人物形象發生轉變。因此,侯麥電影中的人從出場時便已經定型,外部變化不會給他帶來一種心性的轉變或消失,除開主要人物(一到兩個),其他人物起到的叙事作用微乎其微,主要人物的行動成為電影的主線,但這種行動又會在其無意義的遊蕩過程中被消解,問題到最後也無法得到解決。

《綠光》日記體的展開使得不同場景之間的割裂感更加凸顯,次要人物之間幾乎不産生聯系,有的也隻是存在于他人口中的取鑰匙的外置的他者,彼此獨立成互不侵犯的空間,Delphine從都市到鄉下到海灘等場景的切換,無法指向一種聚合的、可以收束的終點,運動變得無目的性,由此,現實主義那種由感覺組成的影像感知意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視覺空間。

有關綠光的主題指涉到影片的後半段才被提及,是凡爾納作品中展現的一種自然景觀,Delphine在此作為一個旁觀的、聽故事的人,沒有對其做出反饋,影片末尾與木匠看日落時,綠光才再次被提及。那是一種由于物理折射原因造成的視覺偏差,落日在地平線上的位置被人為地擡升,但實際的落日卻已經埋在了海面之下。這裡,真實構成了一種場景景觀,視覺符号代替了動作符号,是如同德勒茲所說的地球物理學描述層面的抽象清點。視覺符号搭建起的情境吞噬了人物和動作,Delphine的日常瑣事由此産生了景觀效應,真實與景觀之間的界限消弭。因此,相較于費裡尼的共謀主觀主義,侯麥更接近安東尼奧尼的批判客觀主義,體現為由客觀推向主觀的過程,在影片中沒有夢境、幻想場景的搭建,而是經由客觀現實抽出了一條主觀視角下的景觀線絡。Delphine不是作為影片中的人物行為存在,而是作為審視影片的第三者而存在,成為居于幕後的戲劇觀察者,與台下的觀衆又處在不同的觀看位置。Delphine由此成為影片中缺場的人物,而影片恰恰是靠人物的缺場構成一部遊蕩和尋找的叙事詩。

在Delphine與客觀事物接觸的過程中(擺動花朵、吃果子、收拾相冊),人物的行動成為視覺符号體系下的附屬品,觸覺抓握的意義弱化了,觀衆不會像面對傳統戲劇那般思考行動背後的内涵,而是不自覺将這種行動視為一種非感知、非運動的純粹的客觀性存在,Delphine的缺場進一步加深了行動的無意義性和非主觀性,Delphine的肢體動作成為建構空間的工具,視覺描述創造了真實,并代替了真實的物品,就像落日即将隐入海面時的那一抹綠光,是由于物理偏差造成的視覺假象,真正的落日餘晖是不可見的,是被海覆蓋着的東西,觀衆同Delphine一樣,以綠光代替了紅色與藍色,以描述性的客觀場景代替了真實場景,并說服自己相信它們。

侯麥選擇讓Delphine讀《白癡》,Delphine是偏執、頑固的娜斯塔霞,結尾的男子對于Delphine卻并不是梅詩金公爵,救贖自然難以實現。Delphine始終在找尋一個适合自己的男子,并且認為羅曼蒂克高于一切,短暫的肉體享樂之後隻會催生比孤身一人時更可怕的癫狂,因為這絲毫不會留下什麼。Delphine選擇讓男子帶她走,但當男子告白時,她又給不出什麼答複,而是帶他一同去看日落。在綠光出現之前,Delphine做不了決定,最後的哭泣又讓情緒變得暧昧不明,綠光這一視覺符号在吞掉語言和行動的同時,也将外露的情感吞了進去,由此使得Delphine的前後的幾次哭泣成為一種沒有空間載體和情感歸處的懸置的點,影片陷入了不可說的泥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