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芝的名字在各種書評影評裡被解析過多次了,“佳芝”在上海話裡是“戒指”的諧音。既扣着題,又合着重要情節。還有題目“色·戒”的兩層含義,張愛玲也是起名的天才。
戒指對于王佳芝來說意味着什麼,小說裡出現過兩次。一次是坐在太太牌桌上,王佳芝想那是鑽戒展覽會,可隻有自己沒有鑽戒,戴來戴去一隻翡翠的,叫人見笑。另一次就是和易先生一起看的那隻有價無市的六克拉粉紅鑽戒,亮閃閃的,異星一樣的神秘感,在天方夜譚的小店裡替她掙回面子,可惜不過是舞台上的小道具。
也不見得就有多愛。
小說裡寫她搽香水,說等待最難熬,男人還能抽煙,也是“虛空空飄撈撈的,簡直不知身在何所”。香水在耳垂後一抹,微涼的觸感,一片空茫中隻有這點接觸。
湯唯演的王佳芝總被盛贊“氛圍感”,這個氛圍感其實就是飄零感。
時間線拉到最開頭,内地的學生坐着大卡車逃到香港,同伴說因為打仗才有機會來香港,一定要看看外面的世界,再也不回去了。王佳芝呢?她對外面的世界并不好奇,母親不在了,父親隻帶了弟弟去英國,說要帶她卻沒有兌現,後來去上海,舅媽把爸爸留下來的房子也賣了。
電影裡學生們被老吳再次組織起來後,老吳說等事成了就送王佳芝去英國和她爸爸團聚,我總在想她是否真的相信了這張空頭支票。寫的家書一扭頭就被老吳燒掉了,無論看多少次都覺得帶着意料之中的殘忍。
電影裡王佳芝的第一封家書,祝賀父親新婚快樂,很拎得清又看得開的樣子,鏡頭一轉卻是坐在電影院裡,看着熒幕上的台詞“我有家有孩子,我該做一個負責任的男人”哭得不能自已。
王佳芝的無家可歸,是亂世中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也是父權社會下女性總為棄子的悲哀。
而她不僅做了棄子,還要做祭品。學生時代的同伴把她放出去當美人計的誘餌,還要在背後竊竊私語誘餌的失貞與不潔;重慶的老吳要她忠于黨和領袖,忠于自己的國家,逼着沒有受過正式訓練的她承受長期的高壓來套取情報和完成刺殺。
愛情是荒謬的,友情是虛僞的,親情是荒蕪的,國家是四分五裂的,革命是似是而非的。
一切于她而言不過是廢墟。
她失掉了現實生活裡的主體性,才會一再站上舞台扮演她者,覺得自己顧盼間光豔照人。換上戲服,所做的一切才有個目的。
所以王佳芝總是拼命想在空茫之中抓住一點真實存在的感覺。行動前她打電話,會留戀鄉音的溫暖;她給易先生唱天涯歌女,唱“患難之交恩愛深”“穿在一起不離分”;鑽戒成交後她和易先生同時向後靠的動作,都使她聯想到刹那間仿佛隻有他們兩個人。
到最後她想,這個人是愛她的,小說裡是誤會了他臉上那一抹溫柔憐惜的神色,電影裡則是她說不想戴着那麼貴重的東西在街上走,易先生靠近牽起她的手,說:“你跟我在一起”。
你跟我在一起,不用擔心;你跟我在一起,再貴重也不比你貴重。
她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放走易先生後,她攔了輛人力車,下意識地說去福開森路。那裡有她和易先生的小公寓。小哥問她“回家啊”,王佳芝帶着哭腔嗳了一聲。每次看到這裡才忍不住掉眼淚。其實槍聲一響,什麼公寓鑽戒,統統都粉碎掉了。況且那裡又怎麼真的算是她的家?
封鎖線前,一個婦人着急地說要回家燒菜,警衛說看病是可以的,燒菜怎麼行呢。衆人都笑,王佳芝也無比凄楚地笑,她憧憬渴望的平淡溫馨的家,是有人擁有着的。
羨慕這點人間的的溫暖呀,也留戀無比。她取出藏在領子下的毒藥,卻沒有服下。是在等待命運,還是想賭一賭?
王佳芝,卻最終無法“家之”,她沒有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