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年讀原著隻是覺得寫得好,但并不解其悲劇内涵。這兩年,越來越多地回憶起童年時從沒有舒展過眉頭的母親的面容,作為三個孩子母親的姑姑倒在床上時的那種說不上來的陰翳,經曆過文革和極度貧窮的奶奶在懶惰的孫子輩旁兀自收拾抹刷時的牢騷,等等這些。成長在女性長輩環繞的家庭裡,我的印象中,她們所有人的面容都帶有灰暗的、沒有表情的陰影。波伏娃廣為人知的那段話時常被人誤解:“男人的極大幸運在于,他不論在成年還是在小時候,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不過這是一條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在于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着,她不被要求奮發向上,隻被鼓勵滑下去到達極樂。當她發覺自己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女性的苦,如我家庭中的老黃牛一樣被榨幹了的女人們;女性的樂,如常被不知情人士嘲諷的“嫁個好夫家日日享樂”的女性命運,無一不是女性悲劇的化身。前者被家庭抹殺了一切為人的可能性,後者則在婚嫁的社會集體脅迫(或誘惑)中消解了一切人的主動性:畢竟,“人”一詞,從古至今,無論中西,第一指稱的便是男性。作為波伏娃這段名言中的最具代表性的女人,包法利夫人驕淫奢靡,在金錢中迷失,在無數男人的玩弄中迷失,當幻夢破滅,包法利夫人的自殺是一種必然。她在婚嫁之前,少女時對未來的盼望是自由和愛情,而當她嫁給包法利的那刻起,自由的可能性便在家庭和婚姻面前消失殆盡。包法利夫人轉而尋求愛情,在一次次但美貌的悲劇是所有男人的愛情皆為美貌而來,而金錢作為自由的反面,達到了與自由相似的毒藥般的效果。包法利夫人為了追求自由,追求本該享有的為人的可能性,追求也即是自由本身的愛情,在一次次高昂的花銷中感到短暫的自我存在,在一次次對丈夫的背叛中享受虛假的逃逸枷鎖的快感。她對自由與愛情的向往,本該使她成為藝術家,音樂家,小說家,旅行家,然而她隻能也隻有成為妻子。這是一切悲劇的源頭,而她本該是一個天賦的女人。在電影看到一半時我還在為女主的驕奢愚蠢而憤概,而電影結尾時愛瑪自殺倒地,遍野燈火尋找失蹤的愛瑪,我所有的女性長輩的人生在我眼前一遍遍地同時放映着,我已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