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沒有哪部電影如斯科塞斯的《憤怒的公牛》這般讓我斟酌再三，我反複思索與重看，在對此片評價這件事上格外慎重謹慎。這是因為我第一次看完後的感覺非常複雜。

·憤怒的公牛

傑克拉莫塔絕不是一個讨喜的人物，他憤怒，自大傲慢，多疑且暴力，會瞬間失控。很明顯，斯科塞斯在他身上放大了人類心理中的非理性，他對他妻子的猜忌已經到了病态的程度，對他弟弟更是展現出了失控的暴怒。而且他似乎有些自戀式受害者心态：“全世界都對不起我。”如此的人物，讓觀衆感到道德不适的人物，挑戰觀衆共情邊界的人物絕對會引發觀衆困惑：“該不該去同情這個混蛋呢？”

第一遍通片看下來，我感到些許困惑和複雜，我們期望看到這個糟糕的人物的明顯救贖，但斯科塞斯處理的非常淡然獨特，以至于第一遍觀影時有着強烈期望的我忽視了傑克拉莫塔的“救贖”。進而，以為傑克拉莫塔在全片的變化微乎其微。

·“我還沒倒下，你從沒把我打倒過。”

這句台詞出現在傑克拉莫塔與舒格雷的對決結束後。斯科塞斯用大量的慢鏡特寫，恰到好處的淩亂的閃光燈，飛濺的鮮血突出了拉莫塔被打的極其慘烈，但他一直沒到下，直至比賽結束，他頂着慘烈的臉踉踉跄跄地走到舒格雷面前，說出了如上台詞。而這場比賽發生在傑克拉莫塔由于其内心病态猜忌爆發而毆打妻子和弟弟這一情節之後，也發生在他之後被捕入獄之前。

對于這句台詞，觀衆的第一印象肯定是正面居多，因為還有哪句台詞能襯出如此硬漢形象呢？我初次看時也如此想，但總覺得困擾——前面剛發生讓觀衆感到道德不适的毆打事件，再加上從影片開始一直在鋪墊的糟糕的人物形象，現如今卻突出其正面的一面，雖然人都是複雜的，但是此舉會不會在觀感上造成些許失真和曲折呢。

于是，這句話更深的含義漸漸浮出水面——如果這句話并不是想讓觀衆注意其英雄一樣的硬漢形象，那會是什麼呢。是受難與反英雄。

此時的傑克仍深陷暴力與憤怒的泥潭中，盡管被舒格雷重拳打得血肉模糊，傑克仍拒絕倒地認輸。“不倒”成為他尊嚴的最後防線。恰如此時，他說出這句話，表面上彰顯其堅韌不拔，内裡卻暴露了他對“軟弱”的恐懼。他不斷接受來自舒格雷的重拳，如受難一般，用肉體痛苦換取尊嚴。他此時相信“站立=勝利”，将肉體的力量當作勝利的答案，卻不知真正的牢籠是内心的憤怒。他此時的自我認知依然迷失，他此時将毀滅當作救贖。

如此一來，這句話似乎有些反英雄色彩了，傑克此時可悲的不是被打倒，而是執拗于将肉體永不倒下當作勝利的唯一意義。如果其反複強調自己肉體上沒有被打倒，反而會引發别人對自己精神上是否脆弱與不安的懷疑。

·“我不是畜生！”

傑克·拉莫塔在監獄中嘶吼“我不是畜生！”并捶頭砸拳于牆面的場景，是他真正的“覺醒前夜”。這一行為遠非簡單的情緒失控，而是他對自我認知的自省和重構。

“布朗克斯公牛”是動物（畜生），而他欣然接受此标簽，因為此刻“公牛”的獸性等于力量，這種獸性象征着榮譽，象征着英雄。可此時“畜生”成為恥辱的烙印，而他此時用最具動物性的武力與肉體的方式試圖證明自己不是動物，并陷入了迷茫之中。

而且，這聲嘶吼似乎是傑克拉莫塔首次将憤怒指向自身，而非遷怒他人。而他憤怒下的自殘，正如之前與舒格雷的對決中不斷接受其重拳洗禮一樣，都指向受難，似乎通過這樣的受難能得到他心中暴力之神的答案。而這樣的暴力，痛苦似乎是他唯一能左右的事情。但如此受難，似乎結果也并不如意，因此他陷入迷惘不安，癱坐在監獄地上，此時畫面中間偏左一道聖光般的白光照射進來，他卻隐沒于右側的黑暗，多麼宗教感的設計。

·“上場吧，冠軍！”

一切都平息過後，1958年，彼時出獄的拉莫塔已轉型為脫口秀演員，他已剝離了拳王光環，俨然成為凡人，在夜總會講一些小醜一樣的笑話。他此時好像和緩多了，似乎又有了新伴侶，并對其溫柔了許多。他在街上遇見弟弟喬伊，并追上去尋求與其和好，态度誠懇，幾近懇求其原諒。

這是他的改變，但他真的就此完全改變了嗎？并不是，他仍舊懷念舊日時光，回憶過往輝煌，他仍然如他“全盛期”時一樣内心有持續的不甘，最後一幕他在鏡前排練《碼頭風雲》中的台詞：“我本可有所作為！”，他仍然不甘心于往昔。但同時，排練的台詞中也有“面對現實吧，這是你的錯。”這恰恰表明了拉莫塔的一個改變，他注意到了自身，他認識到了自己。

拉莫塔仍然還是之前的拉莫塔，但于之前不同，他認識到了自己的憤怒，意識到了自己的黑暗面，那些黑暗面與拉莫塔如影随形，而拉莫塔背負其前行——這是跟以往影片中主角救贖不同，卻是最現實的一種救贖，我們往往不可能瞬間徹底改變自己的黑暗一面，所以救贖從不閃光，它隻是讓你在黑暗中看清自己的輪廓，然後說：“好吧，這就是我。”然後繼續。背負黑暗行走的過程就是救贖。就如一把刀，刀刃鋒利依舊，但我已學會握而不傷——這就是救贖的過程。

最後的最後，拉莫塔上場前對空氣揮拳，對自己鼓勁，說：“上場吧，冠軍！”不同于之前一切外在名利的參與，此刻他自己為自己加冕，此時他才完成了對當年與舒格雷對決的自己的超越，真正的站立，是靈魂從黑暗中站起。這才是真正的冠軍，自己的冠軍。

所以，片尾引用的句子裡會出現“我曾經眼瞎，現在我重見光明。”光明是平靜，是自我理解與和解，是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