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在電影裡看出來的,也是電影外的人值得銘記的——
輿論戰很重要,鏡頭掌握在敵人手中是槍口,掌握在自己人手中是眼睛。
全片有兩個最讓人印象深刻的相機:
一個出現在片頭,被日本人伊藤握在手中,記錄了日軍血淋淋的侵略惡行,也用以塑造侵略者“中日親善”的虛假僞善醜惡的面孔。
一如伊藤本人用“仁義禮智信”的手段,兵不血刃地殺害了一對柔弱可憐的母女,還要聲稱“我們是朋友”。
伊藤的攝像頭往往和黑漆漆的槍口重合,子彈上膛,膠卷安裝,快門按下的一瞬間,也是槍口對準南京平民扣動扳機的一瞬間,于是血花四濺,照片定格。
一個出現在片尾,被南京大屠殺幸存者毓秀握在手中,被穿越時空的遇難者和幸存者共同傳遞,記錄了軍事法庭上拼命狡辯卻仍然被如山鐵證定下死罪的侵華日軍的死亡。
毓秀的攝像頭和吉祥照相館的每一個人每一雙眼睛重合,也和南京大屠殺裡存活着的遇難了的每一雙眼睛重合,相機快門按下的一瞬間,亡靈得以安息,生者得以安慰。
影片裡承載中日雙方立場的行走的“攝像頭”也有兩個,一個是日本軍官伊藤,一個是郵差阿昌。
伊藤的眼睛記錄下侵華的“功勳”,日軍的百人斬,南京的每一塊磚石,路邊堆砌的屍體和一隻存活着的狗——狗可以得到日軍憐憫的飯團,而它的主人隻配得到死亡,以及日本扭曲中華文化的所謂“仁義禮智信”——
在有用的時候保低賤的中國人一命,是“仁”;
踐踏毀壞中國人的家園,卻又施舍一塊保質期短暫的狗牌,是“義”;
賞賜從中國搶來的食物作為逼迫中國人洗侵華照片的報酬,是“禮”;
借刀殺人而非親手解決這個幫過自己的中國人的生命,是“智”;
在處決這個人前,如期給予他自己承諾過的“保命符”,是“信”。
伊藤從來都沒有善良過,也從來沒有被戰争改變過什麼,他生來就帶着甲午戰争侵華的血,區别隻是有時僞裝有時懶得僞裝。
編号1213,用腳丈量中華每一寸土地南京每一處角落的郵差阿昌是普通的中國人最完整的鏡頭,他的特質是“廣博”。
他有一雙最幹淨清澈的眼睛。
他的眼睛注視着南京淪陷前每一封傳遞親情的書信;
注視着南京淪陷時在炮彈、刺刀、煙霧中燃燒的或留存或逃亡最終都死亡的每一具中國人的屍體;
注視着南京淪陷後那個叫“華華”的孱弱的嬰兒被殘忍虐殺又被塞進懷裡成為日軍僞裝溫和的工具。
他是這段血腥曆史裡的目擊者,平凡,懦弱,無能,但也清澈,單純,可愛,他曾是千千萬萬想要活命的人裡沉默的一員,大多時候目睹災難後也隻敢流下一滴眼淚,擦幹又繼續強顔歡笑,但當他因仇恨和愛迸發出堅強的力量,也有與虎狼搏擊的勇氣。
他們從來不是朋友。
一個罪惡而虛僞,反光的鏡頭像鏡子一樣,映照出他怯懦而殘忍的一張臉,半哭半笑,半喜半怒,像披着羊皮的狼,眼睛裡閃爍着狡狯兇狠的光
另一個純潔而善良,反光的鏡頭像鏡子一樣,映照出他悲哀清澈的眼神,和眼眶裡透明的眼淚,這本是一頭綿羊,卻在生命的最後關頭爆發出搏命的勇氣,沖出被狩獵者圈養的羊圈,和野獸滾在一起撕咬。
伊藤想要的相冊裡,藏着侵略的欲望,血腥的殘忍,而阿昌懷裡一直揣着的相冊,是街頭巷尾平凡人的一日三餐,吉祥如意,繁榮昌盛。
所以,結局來臨時,阿昌把顯影液潑在伊藤臉上,撕碎他溫良的面具,讓他野獸一樣猙獰的面孔徹底顯露,用最簡單直白的話徹底擊碎他文過飾非的虛僞謊言——
“我們從來都不是朋友”
——永遠也不可能是。
“我們中國人不許可你們這麼糟蹋”
——我們中國人本來就是主人。
其實如果不是為了更加警醒觀衆,比起南京照相館,我更喜歡原來的片名“吉祥照相館”。
吉祥照相館本就是南京城象征吉祥如意的一座流動博物館,金老闆一家人在危機下的溫馨日常本該是所有平凡百姓日常生活的縮影。
在這座城裡,生老病死,喜怒哀樂,所有人的命運和時光都曾停駐在一個一個小小的膠卷裡,随着童謠一遍一遍地唱,一下一下地在顯影水裡顯出影子,被挂在那一面牆上。
吉祥照相館本該歡樂吉祥,如果不曾迎來這個扔掉吉祥美滿的照片牆,挂上日本人血腥屠殺影像的攝影師,這個廢掉中國人平凡幸福的底片,拍攝出日本人暴力野蠻罪行的攝像師。
南京城本該吉祥歡樂,如果不曾迎來這群禽獸不如的日本人。
災難發生時,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工農士商,誰也躲不過去,但冥冥之中如有神助,醜惡不會長存,那些本會不見天日的千千萬萬遇難者的吉祥底片,掉包了千千萬萬遇難者難見天日的死亡日記,在阿昌燃燒的眼睛裡放大,沖洗,帶着不屈的意志點燃起永不熄滅的火種,帶着希望向死而生。
另一個角度看,漢奸王廣海是同時見證日軍暴行和南京災難的一雙眼睛,但他卻不是攝像頭,因為他太過混沌,不夠清晰。
他和伊藤的根本不同在于他是一個中國人,他和阿昌的根本不同在于他是一個漢奸——盡管他不承認。
王廣海是時代下最軟弱最無恥又最渺小的牆頭草,他對家庭不忠,對民族不忠,唯一的理念是忠于自我。
他太怕死,所以為了活下去,他可以在目睹日本人的暴行後繼續自我麻痹,甘願做他們眼中狗都不如的畜生,跪着趴着在死人堆裡活下去。
在尊嚴和生命裡,他選擇了生命,所以隻能學會做一個聾子,一個瞎子。
血染護城河後,他再也沒有找過本該在慰安所“幫忙”的老婆孩子,他不敢聽凄切熟悉的呼喚,因為他怕确認後就再也無法面對那個自欺欺人的自己;宋班長犧牲後,毓秀一身是傷地從日本人處回來,他不敢看她嘴角的傷痕,因為他怕确認後就再也無法相信那個他親口告訴毓秀的中日親榮的謊言。
毓秀說——“日本人是畜生啊”,他從沒否認過,他仍然膽怯,但是他也有仇恨,也還殘存着一點點中國人的心和魂。
宋存義和日本人肉搏時,他怕死,所以做不到撿起槍幫助必死的宋班長,但内心深處那一點點無法自我欺騙的良知,也使得他無法撿起那把槍遞給日本軍官。
同胞被屠殺後,他會背過身去,顫抖着摘下帽子閉上眼睛,他也曾在看到年輕郵差的一線生機後,偷偷幫他争取更大的希望。
他做不到全然的善,也做不到全然的的惡,他做不到像一個真正的中國人那樣活下去,也做不到像一隻真正的日本人的狗那樣活下去,這樣一個矛盾混沌的人,無聲無息死在照相館裡是最好的結局,他也隻有死路一條。
導演對他很仁慈,讓他的死亡還有一點重于鴻毛的意義,讓他在死前覺醒反抗,事實上,這種人更可能死在卸磨殺驢的日本人手中,且比不上一條狗有尊嚴。
毓秀是他的對照組,這個“私德敗壞”的女人,本也輕佻,愚蠢,浪蕩,浮躁,愛慕虛榮,不切實際,也曾是個以學日語為榮的漢奸,是個以做漢奸的老婆為目标的情婦,但是她卻比看似聰明的王廣海更早看穿了真相,更快接受了真相,覺醒過來。
什麼時候開始她不願再相信這個謊言的呢?
或許在她直面赤裸裸的真相時,在她被一群日本人要求脫下衣服跳舞時,拉下電閘救她的是一個中國逃兵,她想要親日的軟弱就開始崩潰了。
王廣海帶着裹着點心外衣的炮彈來找她,向她灌輸着自己都不信的日本甜言蜜語時,劫後餘生的毓秀腦海裡浮現的,是眼前人口中美好的幻景,還是台下那些禽獸的嘴臉?
災難總會給予女性更沉痛的傷害,也會賦予她們更細膩敏銳的知覺,更容易蘇醒的靈魂,最樸素的是非觀。
這是個快意恩仇的女子,在還未蘇醒時,已選擇做拯救宋班長的英雄。
當她終于覺醒,喊出那句:
“我學戲唱的是穆桂英梁紅玉,我知道的呀……我做不了漢奸的老婆。”
她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她的手帕留在救她的将軍身旁,送他最後一程,陪他靈魂安息;
她的衣襟裡縫着少年難以訴諸于口的夢,和一座城鐵蹄踐踏下的血影;
她的眼睛穿梭時空,藏着亡靈的痛,裝着生者的恨,以一個鏡頭定格。
吉祥照相館裡10個人的逃亡(金家四口,王廣海三口,班長,毓秀,阿昌),以一個明顯被藝術加工過的虛幻的結尾告終,無數人犧牲性命,托舉着一個嶄新的“華華”成功逃亡。
千瘡百孔的華華曾經死去,死在饑餓,貧困,暴力,侮辱中,連遺體都要被魔鬼扒下畫皮披上,伴随着他的隻有母親撕心裂肺的哭泣,同胞敢怒而不敢言的恐懼,和侵略者殘忍享受的大笑。
但是他又在千千萬萬的生命絕望中的希望裡誕生,複蘇,存活,傳遞下去,成長起來,像一朵永不熄滅的火焰🔥
這火焰在千千萬萬中國人的胸腔中激蕩,是漢奸一閃而過的善良,是逃兵獨自沖鋒的無畏,是懦夫向死而生的勇氣,濃縮成一句話,被一個女人含着眼淚倔強不甘地喊出來:
“萬一呢,萬一日本人真的輸了呢?”
毓秀帶着孩子逃出來後,如何把他養大,我們無從得知,但我們知道,他很健康,她很堅強,他們很偉大。
這就是人民,這就是民族。
災難來臨前,你可能是個吃公家飯的小信差,你可能是個吃大鍋飯的逃兵,你可能是個台上演戲台下親日的情婦,你可能是個背叛同胞吃日本皇糧的漢奸,你可能是靠手藝吃飯賺錢的小資本家,你甚至可能是不屬于這個國家的外國醫生、記者、修女……但是你更可能是無聲無息死在槍口和刺刀下的嬰兒,女人,小孩,老人,男人,和他們的親朋好友。
或許我們曾千百次倒下,被侮辱,被侵占,被傷害,被踐踏,但隻要一息尚存,一念不滅,就總有改天換地撥雲見日的一天。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抗日民族統一戰線。
靈魂不屈,生命不息,苦難會成為身體的烙印,也将成為曆史的養分。
受害者從來無需反思,正視它,銘記它,咀嚼它,把鏡頭掌握在每一個中國人的手裡,用眼睛去記住,用心去記住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絕不允許罪犯成為歪曲事實的掌鏡者,這是我們本該做到的。
勇敢戴上刻着“1213”的帽子吧,
“大好河山,寸土不讓。”
鐵證如山,山河不讓,輿論也不讓。
為什麼我覺得南京照相館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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