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牆上的人

精神病院的圍牆隔開了兩個世界。精神病院裡的人被圍牆外的正常人驅逐,他們的身體被囚禁在圍牆裡,心靈卻逃離了圍牆外的枷鎖。
圍牆内外的兩個世界可以作為一個隐喻來理解:圍牆外是我們意識中與社會的規訓“協調一緻”的一面,圍牆内是我們意識中對社會的規訓“反叛”的一面。
生活在圍牆外意味着接受社會對精神和肉體的雙重規訓。圍牆裡的暴力由冷漠粗暴的護工和醫生執行,而圍牆外的暴力在影片中通過精神病人們的創傷間接地表現出來:
對于卷毛來說,畸形扭曲的班主任幻象不是無法擺脫的回憶和創傷,而是圍牆外的暴力的真實痕迹。

圍牆内的意識是混亂不堪的,不被理性所掌控的,它表現為瘋狂和混沌。但這種混亂不明卻蘊含了希望和救贖的可能性:被放逐出社會的精神病人在社會意義上被宣判了死刑,在行刑台上,理性隻能怯懦地閉上雙眼;但内心卻還能夠産生出另一種聲音:信じる者は救われる(信仰者得救)。

圍牆是界限,隔開兩個世界的界限。圍牆的哪一邊才是精神病院和牢籠?來自外界的枷鎖自不必說,社會的放逐和護工的暴力在影片中随處可見。更殘酷的困境在于,我們的心靈内在的枷鎖比外界的枷鎖更難打破。圍牆上的人走下圍牆隻有兩個選項:走到圍牆外,戴上社會賦予的鐐铐;在圍牆内安然自處,沉醉在回憶、創傷、幻象、妄想中,給自己戴上鐐铐。

哪一邊的世界才在圍牆中?生活在圍牆中的世界意味着什麼?僅僅從圍牆的另一端到這一端不會帶來精神的自由和解脫,隻不過是換了一副鐐铐。這個事實并不難被觀察到,樂意地将精神疾病或者特立獨行的标簽貼在自己身上的人不在少數,但他們從沒有得到解脫。隻有站到圍牆上,站到懸在深淵上的繩索上直面兩個世界,才可能打破兩個世界的雙重的枷鎖,

地球最後的雨和破爛的傘
選擇站上圍牆又意味着什麼?是幸福和永恒的甯靜嗎?站在圍牆首先意味着兩個世界與我的聯系被切斷,意義的大廈失去了地基,我們不如臨深淵,我們切實地懸浮在深淵上空。

對海德格爾來說,懸于深淵中打開了世界轉變的可能性:
“深淵”(Abgrund)一詞原本意指地基和基礎。是某順勢下降而落下其中的最深的基地。但在下文中,我們将把這個“Ab-”看作基礎的完全缺失。基礎乃是某種植根和站立的地基。喪失了基礎的世界時代懸于深淵中。假定竟還有一種轉變為這個貧困時代敞開着,那麼這種轉變也隻有當世界從基礎升起而發生轉向之際才能到來。在世界黑夜的時代裡,人們必須經曆并且承受世界之深淵。但為此就必需有入于深淵的人們。(《詩人何為》,孫周興譯)

對尼采來說,我們進入了權力意志的世界,進入了狄奧尼索斯的永恒的自我創造和永恒的自我毀滅的世界。

你知道我認為 "世界 "是什麼嗎?要我拿鏡子照照嗎?這個世界是一個能量的怪物,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是一個固定的、不變的能量,不多,也不少,它從未被消耗,隻是被轉化,作為一個整體具有不可改變的大小,它的預算既沒有支出也沒有損失,但同樣也沒有收益或收入,被 "虛無 "所包圍和限制; 它不是什麼不确定或分散的東西,也不是什麼無限延伸的東西,而是在一個确定的空間中設置的确定數量的能量,而不是一個在任何地方都是'空'的空間,相反,是一個到處充滿能量的空間,是能量和能量波的遊戲,同時是'一'和'多'、 在此起彼伏,是一片狂暴的能量海洋,永遠在變化,永遠在回滾,有巨大的重複期,有其配置的起伏,從最簡單的帶來最複雜的,從最靜止的帶來最火熱、激烈和自相矛盾的、 然後從這種繁雜中再次回到簡單,從這種矛盾的遊戲中回到和諧的喜悅中,仍然在其過程和時代的同一性中肯定自己,永遠祝福自己作為一個永恒的重複,一個不知道溫飽、厭惡或厭倦的,狄奧尼亞式的永恒的自我創造和永恒的自我毀滅的世界,這個神秘的世界是權力的意志--除此之外一無所有!(The will to power,Fragments 1067)
這個新的世界的可能性被打開,但隻會玩弄理性的遊戲的哲學家永遠不能告訴我們如何在其中自處。

信仰和祈禱是我們能邁出的第一步。信じる者は救われる(信仰者得救)我們始終隻能站在舊的世界的廢墟上等待徹底的世界末日的降臨,隻有越過理性的認識的邊界,世界末日與世界救贖才可能出現。

比信仰和祈禱走的更遠的是愛的行動。我們焦躁不安地等待着世界末日的到來,如果充滿枷鎖的兩個世界的毀滅遲遲不肯到來,臨于深淵的虛無和恐懼,期待和狂喜會碾碎我們的神經。一種期盼和庇護是:我将不會孤獨地創造新的世界(愛是最小單位的共産主義,巴迪歐)。
雖然和他人打交道時刻面臨着從圍牆上滑落的風險:要麼“待人如己”,用膨脹的自我意識去對待他人,從而成為精神病院裡瘋狂自戀的病人(對着自己的床不停自衛);要麼“相敬如賓”,用社會結構同化自己,把對方當作圍牆外的人與他打交道。但是在狹窄的圍牆上方,總還有一種可能性,而這也是我在這部電影裡最喜歡的鏡頭:
在行将凋零的舊世界的盡頭,瓢潑的大雨覆蓋了整片天空,卻還有一個人撐着一把破爛的傘在身旁。

“願你免我們的債,如同我們免了人的債。”如果還要再往前走出一步,愛的毀滅性或許是唯一書寫救贖曆史的紙筆。人世間的罪孽被慈愛的父承擔,他讓天上的國降臨。在廢墟中的人們遲遲等不到(或許永遠等不到)這一刻降臨,而現實的苦難又是如此讓人難以忍受,于是有人選擇在行動上與慈愛的父合一: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對她而言的世界末日是肯定而确鑿的,她以主動選擇的自我毀滅的方式完成了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