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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明:本人非電影專業。概念的引用和遣詞造句都不嚴謹。有大量參考今敏《未麻的部屋》講座的内容。)

《未麻的部屋》是由今敏執導、于1997年上映的日本動畫電影,長約81分鐘,講述了女性偶像霧越未麻退出偶像組合CHAM轉型做演員後,生活逐漸變得混亂不堪的故事。該影片曾榮獲1997年亞洲奇幻電影節最佳影片,是今敏導演的經典之作,憑借優秀的電影語言和叙事手法獲得了極高的評價。它在内容和技巧上都體現出了前衛、具有革新精神的現代主義特征,對于傳統叙事電影進行了解構。在這一基礎上,本文拟從叙事技法和主題思想兩個方面對于影片的藝術價值和現實意義作出分析。
一、被扭曲的故事——電影中的現代主義叙事
現代主義作為一種全新的藝術風格,在十九世紀末誕生,并在二十世紀初期被迅速運用到電影領域中,之後先後興起的先鋒派電影運動、法國新浪潮電影運動推動了現代主義電影的繁榮。因現代派作品題材和哲學思想的廣闊性和革新性,簡單的傳統線性叙事已無法滿足創作者的需要,故紛纭繁複的手法層出不窮,常常使用象征、意識流、扭曲、變形、時空錯亂等藝術手法來造成震蕩性的強烈效果。
在今敏的作品中,複雜、跳躍的時空轉換和非線性叙事是極為突出的特色。而《未麻的部屋》這部涉及精神分裂的作品,其中對于現代派常見手法的運用尤其豐富和自如,作為第一部作品,也鮮明地彰顯了今敏的創作風格,為其以後的作品奠定了整體的基調。
這個故事的主線是構建在女主人公未麻——她的現實生活、真實情感之間的沖突和割裂之上的。因此,對于“分裂”這一狀态的描摹和表達貫穿了整部電影。未麻從偶像組合脫退之後,演藝事業事事不順,雖然告訴自己要接受自己“女演員”的身份,但内心還是想回到從前做一名偶像歌手。從那時開始,另一個穿着偶像服裝的“自己”便像幽靈一般糾纏着未麻。後續被要求拍攝強暴戲、裸體寫真,以及被人窺視、威脅的經曆,在進一步摧殘着未麻的内心,最終撕裂了自己的靈魂。
這部電影使用了大量的意象,以對電影情節及人物命運作象征和隐喻的作用。影片的名字在故事中可以有兩層含義,即網站“未麻的部屋(房間)”和現實生活中未麻自己的房間。前者由一個不知名的人(後得知是經紀人留美)所建立,幾乎令人毛骨悚然地、事無巨細地記錄了未麻的日常生活和感情波動。然而,這些文字卻與未麻的心境不謀而合,“未麻的部屋”這一網站,成為了某種代言——代替未麻無法說出口的心聲。而正是因為未麻恐懼面對自己的心聲,這個網站才對她造成了更為殘酷的精神壓迫。後者是未麻的居所,其中的物品細節被極其細緻地畫了出來,從側面展現了人物形象,這個房間也成為了角色内心的象征,而未麻大哭時将房間弄得一片狼藉,也意味着此時她的内心也瀕臨崩潰了。
另一個重要意象是魚缸裡的魚。未麻凝視着魚的畫面,在影片中多次出現,而魚的狀态也預示着人物的命運。未麻決定轉行時第一次回到住所時,魚在浴缸中鮮活地遊動,而在未麻拍攝完強暴戲的那天晚上,她去看浴缸中的魚時,卻發現魚已經死掉了。魚的狀态和未麻的狀态不謀而合,魚的死亡此時對應着未麻的心如死灰。而在“偶像未麻”出現後,魚缸第三次出現在鏡頭中,此時中的魚隻剩下了兩條。在今敏導演的講座中,他提到了此處删減的鏡頭——即兩條魚在浴缸中追逐的過程。此處的兩條魚代表的是未麻靈魂的分裂,也是兩個“自己”的博弈過程。通過某一事物狀态的變化來展現角色的命運,是現代派常用手法之一,這樣的處理有利于進一步加強了觀衆對于角色情感的感受與理解。
除此以外,電影對于鏡子等“反射面”的運用也值得注意——影片中精神的割裂與兩個自我的對抗,往往是通過實體和反射的倒影之間的沖突展現出來的。同時,反射面也是現實與臆想的分界,隻有鏡子、玻璃中的倒影,才是被欺騙的雙眼無法看到的事物真實的模樣。比如未麻被告知要拍強暴戲,坐電車回家時,身邊的玻璃上突然映出了穿着偶像服裝的另一個自己,并對自己喊着“我才不要”。這是“偶像未麻”的第一次出現。在這之後也頻頻出現類似的情景,未麻看着玻璃或者鏡子,“偶像未麻”的臉就與之重疊在一起。後來未麻的精神越來越混亂,而電影的叙事也越來越雜亂無章,現實和幻想的界限模糊了,實體和倒影的共存使得這種混沌感愈發強烈。而在最後的追逐戲中,留美在未麻眼中的形象時而是穿着紅色禮服的自己,時而又變回她原來的模樣,沿着玻璃牆追逐的時候,畫面中的留美是穿着紅裙美少女形象,以一種優美可愛而不正常的姿勢在奔跑、追趕着未麻,而一旁玻璃上映出的卻是肥胖而面目猙獰的中年女人,跑步姿勢十分狼狽,累得氣喘籲籲。此時反射面将畫面分為了兩個世界,而倒映出來的世界才是真實的。這樣的手法成功營造出了貫穿影片始終的“割裂感”,對精神分裂這一心理狀态進行了十分新穎的具象化表達,讓人切身體會到了未麻心中的驚悚、困惑、無助之感。
本片在鏡頭的剪輯上也别具匠心,充分運用各種蒙太奇手法,讓影片的節奏輕快而富于變化,同時不同時空、幻想與現實的拼接,也讓影片充滿了朦胧、混亂、詭谲的色彩。如影片的開頭,導演就利用平行蒙太奇,未麻作為偶像的最後一場舞台演出和她決定退出CHAM轉行演員的情景交替呈現,節省了影片的分鏡(據今敏所言,《未麻的部屋》是在極度缺乏經費的情況下制作出來的),也讓未麻的心理矛盾初次浮出水面。後面未麻陷入精神紊亂時,許多自相矛盾的碎片式段落相繼出現,而每次都以未麻在床上醒來的場景收尾,使整段情節虛實難辨。一些場景的轉換也令人印象深刻,如剛開頭的未麻在電車上插着耳機随着音樂輕輕晃動,鏡頭聚焦在她的手上,再拉遠時,場景便已經變換到了舞台之上(動作匹配剪輯);再如強暴戲的末尾,未麻的視線已漸漸模糊,天花闆上刺眼的燈光,逐漸變成了舞台的聚光燈,而穿着偶像服裝的未麻站在其中,張開雙臂迎接歡呼聲。另外,影片對于電視劇腳本家的死亡處理得也十分出色:腳本家來到地下停車場,停好車之後走了出來,然後看到死亡威脅。在此期間的一直可以聽到較微弱的、音色發悶的偶像音樂,直到腳本家打開電梯,看到電梯中間的錄音機。當觀衆的神經松弛下來之後,下一個鏡頭電梯門打開,腳本家已經慘死在電梯之中。錄音機起到的是一種緩沖作用,歡快、甜美的偶像音樂又和即将出現的血腥場景形成了對比,而過程的留白又讓觀衆擁有了想象的空間,使這個角色的死亡具有更加強烈的沖擊性,也加深了恐怖感。豐富多變的剪輯技巧的運用,使故事的展現形式“被扭曲”——我們需要思考和拼湊來還原故事、完善對于情節的理解。雖然使影片變得較為晦澀,但在一定程度上對影片形式進行了革新,同時大大增強了其趣味性和觀賞性。同時,這樣的處理方式也貼合了意識的跳躍性和流動性,以一種無秩序的叙事來表現出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複雜與混亂,從而達到了更突出的表達效果。
二、“看”與“被看”——未麻悲劇的探究與反思
作為從傳統的浪漫主義與現實主義脫胎而出的藝術風格,現代主義帶有濃厚的強調個體感受的人道主義特征,并不主張用作品去再現生活,而是提倡注重人的心理感受,表現生活對人的壓抑和扭曲。這部作品從未麻的内心世界出發,以未麻意識的流動為軌迹,講述了個體在命運和社會環境的折磨之下走向失控的悲劇。
《未麻的部屋》本質上是一個“看”與“被看”的故事,即圍繞着“窺視”這一行為展開的故事。在電影中,這種看與被看的關系是具有多重性的——Me-Mania(瘋狂粉絲)對于未麻的窺視、留美對于未麻的窺視、腳本家和攝影師對于未麻的窺視、“偶像未麻”對未麻的窺視......在這個故事裡,身為女偶像的主人公未麻很顯然處于聚光燈之下,接受着無數視線的凝視——這些凝視中包含着來自男性的性欲望、粉絲的愛和幻想破滅之後的憎恨、以及對自我的審視、譏諷與懊悔。而與此同時,未麻也處于一種觀看者的位置——就是她對于自己真實内心的窺視。她通過互聯網浏覽“未麻的部屋”,實際上也是透過電腦屏幕這一“窗口”,窺探自我、尋找自我的過程。
《未麻的部屋》是一部女性主義傾向明顯的作品,它以未麻這一女性為中心,細緻描繪了女性的心理和境遇。未麻作為“看”的主體和“被看”的主體,是當時女性困境的代表,即在宅(otaku)文化、色情文化盛行的時代,女性被凝視、被商品化、被性化的命運。其中未麻的痛苦與絕望幾度令人心顫,女性生來對于被另一性别所施加傷害的恐懼在這其中盡數體現;以及身為女性藝人,為了職業生涯不得不做出犧牲,身體的裸露、對男性的谄媚姿态,在某種程度上對未麻造成了心理上的壓迫與傷害。而看似與那些嘲笑未麻的命運、對着裸體寫真流口水的男性不同的粉絲Me-Mania,即便對未麻的處境表現出了心痛,但這種心痛也來自于男性凝視的另一面——他愛的不是真正的未麻,并不是因未麻本人受到傷害而心痛,他愛的是内心幻想出的那個美好、純潔的,“沒有被玷污”的未麻形象。在發現未麻本人的行為摧毀了自己所愛的幻想之後,這位男粉絲做出了刺殺對方這一極端舉動。未麻作為“被看體”,台下的看客一方将其貶為蕩婦來羞辱,一方将其捧為聖女來信仰,本質上都是對女性的性化——她的品格取決于性,她是肮髒還是高潔,取決于她有沒有拍攝強奸戲,有沒有拍攝裸體寫真。在性别權力的壓迫之下,女性被剝削、被展示,男性一邊進行凝視,滿足自身的性欲望,一邊将罪名安置在女性的身上。無論是以哪種方式,都是對于女性的去人格化,都是對于女性的侮辱與加害。而這樣的社會環境,也對女性自身形成了精神控制,以至于未麻本人也不自覺地用這種以男性為中心的價值評價體系來評判自己,使她在這種自我懷疑、自我厭惡中進一步堕入深淵。在“看”與“被看”的背後,一直以來被掩蓋的女性的苦難被這部電影揭露了出來,這是一種對于父權制社會極為有力的批判與控訴。
同時,在這部作品中,幾乎所有的方形、窗口狀的東西都被畫成了4:3的比例:窗戶、電腦屏幕、車庫的門......據今敏所言,這是有意而為之的,因為在當時4:3是電視屏幕的比例,4:3則成為了窗戶的隐喻,即”看”與“被看”的隐喻。在屏幕外看電影的觀衆,在無形中也被放在了觀看者的視角,被侮辱、被損害的未麻,成為了我們所窺視的對象。在我們觀看這部電影時,也不知不覺地替電影完成了“看”與“被看”這一主題。讓觀衆在窺視未麻的痛苦時同樣感受到痛苦、引發“窺視者”的批判與反思,讓這部影片“使用的素材就算是低俗、充滿肮髒的東西,靠着組合的方式也變成了新的東西”,也讓它即使故事的元素都仿佛“充滿惡趣味的噱頭”,但是卻不媚俗、不落俗,具有極為深刻的現實意義和豐富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