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代面前,所有人的機遇都一樣,隻是選擇不同。阿武的“饑餓”與深見的“飽腹”本質上就是兩種對時代的認知差異。有人願意為迎合下個時代而做出犧牲,有人願意為挽留這個時代而拒絕妥協。

我們從小就從書裡知道“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的道理,但可能沒注意的是,當典故裡的伯樂真遇到千裡馬時,那匹馬已是一副老弱病殘、苟延殘喘的模樣。

但這總比沒有強,畢竟能遇到伯樂的馬兒還是少數;況且現如今世道,很多成功學都宣揚要馬兒成為自己的“伯樂”,以至于社會上出現了一批重度自戀型人格患者或沉浸于孤芳自賞的變态。

所以,淺草小子阿武絕對是這群“千裡馬”中的幸運佼佼者。

在自傳體小說《北野武的小酒館》一書中,北野武講述了很多自己年輕時與他的恩師、喜劇演員深見千三郎之間的趣事,文中北野武無不透着對師輩的尊崇,無論是在喜劇技藝上,還是人生道理方面,他都從深見身上學到很多。在阿武對師父的衆多印象中,最深刻的莫過于師父深見對自尊和臉面的執拗。

在書裡阿武講到,每次師父請徒弟們去吃壽司時都會給小費,小費和正餐差不多都是1萬日圓,但因為是三個人,所以光小費就是3萬日圓;這就算了,師父還要求阿武必須等他離開店面走遠了再把錢給店家,這樣就聽不到店家激動熱情地說:“大哥,謝謝您的小費哦!”。

等過了段時間,阿武主動邀請師父去吃壽司。但師父怎麼也不肯,阿武問原因,師父說:“沒錢付小費。”因為師父一直都是這麼個規矩,所以付不起小費時,他甯肯不去吃壽司。類似的情節在電影中也有體現,深見每次給房東婆婆付房租時總會多付一些,并大方說别找了。

阿武還講過一次跟師父去歌舞酒吧喝酒,剛好那天是陪師父喝酒的那位小姐的生日,小姐就纏着師父給她送禮物,師父生氣對她說:“明明是你的生日,幹嘛一定要我花錢給你買禮物?你這個傻瓜,别再給我鬧了!”

結果第二天,師父卻給了阿武10萬日圓,讓他去百貨商場買一個高級的女式錢包送給那個小姐。

阿武送去後,那小姐大惑不解道:“哎?怎麼回事?昨天他不是還發了很大的火嗎?”

後來小姐給師父打了很多次電話,師父都不接。阿武問人家打了這麼多電話,不去看看她嗎?師父卻說:“怎麼能去,我給了她小費啊。如果現在去她店裡,她肯定會以為我是去讓她報答的。你傻嗎,我怎麼能做這麼恬不知恥的事情?”

師父深見就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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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人要臉、樹要皮”,但像深見那樣自尊心極強的老頑固現實中确實不多。彼時的阿武還在做着每天為顧客按電梯、掃地打雜的工作,看到師父油頭锃亮、西裝筆挺、潇灑大方,自然無比崇拜,“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所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深見作為第一個發現北野武喜劇才華的伯樂,自然功不可沒。但作為千裡馬的首任伯樂,其自身的局限性也很明顯。

這就像曾經某段時期的國足,在國少、國青、國奧隊時期都實力不俗,在很多國際賽事中名列前茅,但一到了成年人的戰場,成績就直線下降,連亞洲杯預選賽階段都寸步難行。究其原因,除了隊員們自身問題,教練團隊也難咎其責。在國青、國少方面我們可能出過很不錯的教練,帶隊成績很好;但到了成年隊,教練團隊的水平就不行了,也就是說,伯樂把徒弟們帶到一定的高度時,自己就帶不動了。

深見就是這樣一位伯樂。

而阿武在他最好的年紀正好幸運地遇上了深見。之所以說最好的年紀,是因為他身上有種強烈的、與深見身上不一樣的“饑餓感”。

深見作為他的師父,在淺草法蘭西座劇場隻能靠脫衣舞表演來吸引顧客的現實處境下,每天同樣面臨着食不果腹的經濟危機,他也不可避免會感到“饑餓”;但師父又太要“臉面”,他甯肯自己“餓”着,也要把錢省下來給徒弟阿武付租金,也要勉強經營着劇場好給阿武更多演出的機會……而師父這些省吃儉用下來的,卻已無法滿足阿武身上那愈發膨脹的“餓”。

上世紀70年代,電視機作為當時一種新興事物開始在日本家庭普及,而劇場式的傳統喜劇演出已逐漸成為夕陽行業,就算是剛從美國舶來的“漫才”文化,在日本也隻能淪為歌舞酒吧裡的“邊角料演出”。但漫才相對于劇院傳統喜劇演出的形式更容易在電視上推廣,于是“饑餓”的阿武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

對徒弟而言,學到師父的知識技藝并不難,難的是學到師父本身的氣質和修養,何況是一個大學隻上了五天就辍學在劇場打雜掃地的年輕人。阿武本就一個俗人,江山易變、本性難改,你讓一個俗人去裝高雅,他是裝不出來的。

而阿武的師父深見,自始至終都表現得端莊得體,哪怕有時是裝出來的;他也不會像阿武一樣遭遇那些看完演出的客人躲在廁所裡打手槍的經曆。所以,當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端着的”架勢,必然無法真正理解徒弟阿武最終會“背叛”他而選擇改說漫才、上電視節目這些“庸俗”的道路。

阿武作為一名打掃過茅廁又初出茅廬的年輕藝能人,臉皮顯然比他師父厚得多,更不怕去嘗試那些師父眼裡“不正經”的舶來文化。縱使這有違“尊師重道”的信條,但為了生存,阿武也隻得與師父師娘、師兄師妹不舍告别。

這種師徒“背叛”的故事我們并不少見。古希臘的亞裡士多德就從不盲從權威和傳統,甚至不留情面地批評自己的恩師柏拉圖的錯誤。面對衆人的批判,亞裡士多德隻是回敬了一句響徹曆史長河的名言:“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在現實職場中,新人小白遇到老師前輩總會客客氣氣,像陰暗潮濕環境中頑強生長的蘑菇一樣,有時不免會遭遇些陰陽怪氣或臭大糞之類的無端指責,但經過一番卧薪嘗膽、天道酬勤後,總算農奴翻身做主人,成為了老師前輩的領導上司,正所謂“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回到這部電影,我們不經會反思:徒弟離開師父自尋出路,這有錯嗎?

從情感上說,作為長輩或恩人,師父(母)肯定會先失望。遇到較真的,可能還會哭鬧悲傷一陣子,内心發出“當年若不是我,你也不會有今天”之類的慨歎;就算是心胸再寬廣的人,也不免會有一絲傷感。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畢竟師徒之間沒有親情羁絆,徒弟離不離開自己,最終選擇權還在于他們自己。失去了愛徒阿武的深見卻從此一蹶不振,隻能繼續靠他那僅剩不多的尊嚴和老掉牙的演出,勉強笑對着台下稀稀拉拉的看客。

從道理上說,徒弟本來就是遲早要離開師父的,不然怎麼把自己的畢生心血繼續傳承下去?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當自己所學已盡數教予他人,師者就應當算是完成了他的階段使命。今天的阿武是成功的,但成功路上遇到的挫折千千萬萬,不是每一道坎都是師父幫着過的。這就像我們的中小學教師一樣,眼看着送走一批又一批,這中間必然有幾個舍不得的“主心骨”,但也無力去控制對方,更不該抱着“成全了他人、委屈了自己”的狹隘想法。

況且從徒弟的成就來說,這其中有好有壞,就像《星球大戰》裡天行者阿納金離開師父歐比旺,投靠帕皇最終堕入黑暗、化身黑武士的例子,不是所有的徒弟都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至少不會一直是。所以師父不能隻盯着比自己成功的那幾個學生,更多的學生過得還是和師父一樣,甚至還不如師父。

難能可貴的是,功成名就後的阿武并沒有“忘恩負義”,他把某次上電視所獲的獎金送給了師父深見,師父看着徒弟給自己的“零花錢”,内心卻五味雜陳。經過現實拷打後的深見早已沒了在法蘭西座時的意氣風發,加之妻子的離世,似乎對人生已無絲毫留戀。

萬念俱灰的深見看着眼前的阿武,彷佛那個躊躇滿志的淺草小子從來沒有改變。深見邀阿武再去小酒館喝一杯。飯桌上,倆人彷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并上演了一出像電影《爆裂鼓手》片尾師徒二人合奏一般的好戲,也為兩人多年的恩怨隔閡畫上一個句号。

徒弟離開師父自尋出路,問題不在對與錯。在時代面前,所有人的機遇都一樣,隻是選擇不同。阿武的“饑餓”與深見的“飽腹”本質上就是兩種對時代的認知差異。有人願意為迎合下個時代而做出犧牲,有人願意為挽留這個時代而拒絕妥協。

影片最後,年少的阿武成了老武,他去師父深見的墓前掃墓,另一個場景又夢回到了淺草的法蘭西座。長鏡頭一路跟随着老武的背影,記錄下那一陣陣歡聲笑語;但它并不是老武真實的回憶,至少不完全是;反而摻雜了老武對過去那段生活的部分想象。

或許正是由于他的想象彌補了那份過去的遺憾,才會顯得它更加溫暖、美好和珍貴,盡管現實往往事與願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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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影片導演是拍過《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 》的劇團一人;深見的扮演者是《晴天霹靂》中的大泉洋;還有分别飾演阿武的柳樂優彌和法蘭西座劇場裡女演員的門脅麥,倆人在《暗金醜島君2》中也上演過精彩的對角戲,有興趣的豆友可以去看一下以上這些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