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8年,年僅二十歲的瑪麗·雪萊出版了《弗蘭肯斯坦》,抛出了人類永遠為之着迷的終極議題:何為人,何為非人?生命與死亡,意義何在?

2023年,美國動畫《萬神殿》以另一種形式呼應了雪萊200多年前對人性與生命的發問,使我們再次面對這些困擾科學家和哲學家的永恒話題。

回顧一下這兩個故事,《弗蘭肯斯坦》講述的是科學家弗蘭肯斯坦用“電擊”的方式将生命賦予了一具由屍塊拼湊的軀體。這個被創造出來的怪物擁有善良的本性,卻由于相貌可怖而受人唾棄,最終變成了對人類滿懷仇恨的殺人兇手,奪走了弗蘭肯斯坦的一切。

《萬神殿》的情節更加複雜,圍繞“上載人”(uploaded intelligence)和“克隆人”展開。上載人是将大腦掃描至“雲端”(cloud),以電子形式存在的人類。女主角麥迪(Maddie)的父親大衛·金(David Kim)是最早的上載人之一。男主角凱斯賓(Caspian)則是上載技術創始人斯蒂芬·霍斯特姆(Stephen Holstrom)的克隆人,為了破解霍斯特姆死前無法破解的技術難題而出生。一旦破解了這個難題,上載人便可永生,凱斯賓也就完成了别人賦予他的存在使命。

第一個問題是何為人性。

就像電子書的産生讓我們反思紙質書的本質一樣,怪物、克隆人和上載人的出現也迫使我們反思人與人性的本質。這三種人設都颠覆了我們對人類的日常認知:他們以“非正常”方式出生和存在,擁有一般人所沒有的能力。然而,他們又像普通人一樣能愛能恨,會犯錯、會懊悔,會受傷、會改變,會反思、會追問,可以殘暴也可以仁慈,可以自私也可以慷慨。我們不禁要問:他們是不是人?什麼定義了人?是物質還是精神,心智還是體能?

人是智力發達、用雙腿直立行走的生物嗎?是會思想的葦草嗎?是帶有肉體、時空和精神局限性的存在嗎?人是否應該擁有獨一無二的基因?人一定是精卵細胞結合而生的嗎?一定是從母體中生出的嗎?在哪一個節點上,人将不再是人?

在《萬神殿》中,克隆人和上載人顯然都是人。基因不能定義人,肉身的局限性也不是人的根本特征。《萬神殿》對人的定義是“低熵的自我繁殖現象,以同情心為力量聯結在一起”(S2E8 38:48: Low entropy, self-replicating phenomenon that generates a binding force called compassion),從而揭示了作者所理解的人的本質:擁有秩序,會成長和延續,并且,最重要的是,能共情他者。

第二個問題是生命與死亡的意義。

在《弗蘭肯斯坦》中,弗蘭肯斯坦讓死物獲得新生,卻無法掌控自己的造物,導緻了自身的悲劇。在《萬神殿》中,麥迪的父親“死”了三次,又“重生”了三次。每當麥迪已經接受了父親死亡的事實時,就會有人告訴她,父親在電腦中還有備份,還可以重來。麥迪十分崩潰,因為父親永遠可能有她不知道的備份,她永遠不能肯定父親是否真的死了,她是不是還能見到父親。麥迪憤怒地說,如果人可以無限複制、無限備份,怎麼才能确認哪一份是真正的自己?如果永遠可以重新來過,人類該如何成長和進步?

這兩部作品都讓人思考,就算我們破解了生命的奧秘,又該不該重生或長生不老?我們延長壽命,複活死者,意義何在?如果有第二次機會,甚至無限次機會,生命該不該重來?如果人像電腦裡的文件一樣可以複制和備份,我們該不該保留性格與記憶,永遠給自己彌補過失的機會?是不是由于個體不可再生,過往不可追回,生命與生活才顯得如此可貴?

弗蘭肯斯坦已經自食惡果,說明也許瑪麗·雪萊對這些問題持悲觀态度;然而,《萬神殿》卻預言了一個更加光明的未來:上載人将生活在沒有疾病與壓力的天堂,永葆青春,擁有無限的時間享受生活。人們擁有更大的自由,可以選擇死亡或者永生。麥迪的母親給出了一個更加包容的答案:生存還是毀滅,不是倫理問題,而是個人選擇。我們争論關于生命問題的是非,也許是因為我們還不夠自由。

關于《萬神殿》有太多可以深挖的話題:科技倫理、他者的意義、曆史的紛争、物質與階級;然而,其中最核心的依然是人性。也許當科技足夠發達,這個問題将不再上升到本體論的高度,而是個體意志的自由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