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部電影讓觀衆在兩個小時後,思考的不再是劇情的跌宕,而是“人該如何存在”的終極問題時,它便超越了娛樂,成為了一次靈魂的叩問。印度電影《妄人妄途》(Maareesan)正是這樣一部作品。它以一樁連環殺人案為引,最終抵達的,卻是一個關于愛、遺忘、救贖與傳承的,極為溫柔而堅定的彼岸。

一、祛魅英雄:從“蝙蝠俠”的質問開始

影片一開始就面臨一個尖銳質疑:這位行動遲緩、笨拙平凡的印度大爺,憑什麼以暴制暴?他沒有蝙蝠俠的财富、體能或智慧,更不具備任何制度性授權。他的暴力,既無法撼動結構性罪惡,也無法阻止下一次侵害的發生。

正因如此,《妄人妄途》成功避開了超級英雄叙事的浪漫陷阱。維拉尤達姆的殺人,不是為了“伸張正義”,甚至不是為了“複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行為在社會層面毫無意義。他隻是在回應一個已無法回應他的人的最後請求:“先生,請救救這些孩子。”

這是一種愛的殘響,而非理性的裁決。

二、記憶消逝後,理想成為最後的錨點

影片真正的轉折點,來自那句令人心碎的台詞:
“她忘記了曾視為自己一切的丈夫,卻唯獨記着要為那些受侵害女性伸張正義的理想。”

阿爾茨海默症,這個殘酷的設定,是整部電影的哲學基石。它以一種最殘忍的方式,擊碎了“愛能克服萬難”的天真幻想。當愛情、親情随着對方記憶的消散而化為泡影,一個理想主義者還剩下什麼?

答案是:清冷的、殘破的現實。

那個曾經滿眼都是他的姑娘,此刻拿着她忍着劇痛收集好的證據,一臉陌生又格外堅定地對他說:“先生,拜托請救救這些孩子,請殺了那些壞蛋……”

這是何等荒唐的請求?一個被遺忘的丈夫,要去完成一個陌生“妻子”的理想。我們隻看到一個偷偷抱着門外柱子失聲痛哭的男人。那一刻,他明白,妻子已經不在了,隻空餘一副軀殼。而他接過的,是這副軀殼裡唯一燃燒的東西——理想。

阿爾茨海默症抹去了“丈夫”這一身份,卻保留了道德理想——說明在妻子心中,正義早已内化為存在本身,甚至超越了親密關系。而維拉尤達姆接過這份理想,并非出于信念的認同,而是出于對“她是誰”的忠誠。

當他抱着門外柱子失聲痛哭時,觀衆看到的不是一個冷血殺手,而是一個被愛遺棄、卻仍試圖通過行動與逝者保持聯結的孤獨老人。他的每一次扣動扳機,都是對“我為何活着”的一次回答。

三、存在主義的荒誕與自由

“屠殺”與“複仇”有着本質的區别。

複仇,是向外的,尋求一種平衡,隐含着“我曾擁有美好,被奪走了,我要奪回來”的邏輯。

而維拉尤達姆的屠殺,是向内的,完成一種确認。他自己也深知,他的殺人行為對社會無甚意義,他并非想代天行道。當被問及為何殺人時,他的回答冷酷得令人戰栗:

“他們樂于性侵,我樂于殺人。”

這剝離了所有道德僞裝。他不是在尋求對等,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我找到了我的存在方式,就像他們找到了他們的。在那一刻,他和那些惡人,都成了在荒誕世界裡,用自己選擇的方式去“存在”的人。

他為什麼殺人?

我猜他會如此回答:“不為什麼,我隻是想做點什麼,既然妻子拜托了,我覺得我應該回應她的請求,做成了也好,做不成卻也無所謂。”

這正是加缪筆下“荒誕英雄”的寫照。當宇宙的沉默和現實的荒誕壓垮了他時,他選擇了一個純粹的、無目的的、僅僅因為“我想做”的行動。在這個行動中,他擺脫了“被命運抛棄的丈夫”的标簽,成為了“行動者”本身。這種“踏實和真實”,來自于他終于從一個被動的承受者,變成了一個主動的、賦予自己行為意義的主體。他殺的不是人,是他内心的虛無。

維拉尤達姆的旅程,本質上是一場存在主義實踐。
薩特說:“人被判自由。”
加缪說:“在無意義的世界中堅持行動,本身就是反抗。”

他深知世界荒誕:愛人遺忘他,制度縱容惡,行動注定無效。但他依然選擇行動——不是因為有效,而是因為“這是我的選擇”。那句“他們樂于性侵,我樂于殺人”,表面冷酷,實則悲怆。它不是道德宣言,而是對荒誕世界的戲谑回應:

既然你們以惡為樂,那我就以殺為答。
不為改變世界,隻為在虛無中劃出一道屬于我的痕迹。

這與西西弗斯推石上山何其相似?明知巨石會滾落,仍一次次俯身——不是希望成功,而是拒絕被荒誕壓垮。

四、編劇的慈悲:達雅與精神父子線

值得稱道的是,編劇并未讓維拉尤達姆孤獨地沉入虛無。他設置了達雅這一角色——一個油嘴滑舌、偷摸成性的混混,在旅程中被老人的沉默與執念悄然“擦亮”。達雅的轉變并非突兀的洗白,而是在目睹老人脆弱與堅持後,自然生長出的責任感。

這條“精神父子線”構成了影片最溫柔的底色。當維拉尤達姆戴着手铐,看着完成蛻變的達雅,無所顧忌地笑着時,我們看到的不是解脫,而是确認:
“我的荒唐,有人看見了,也接住了。”

這讓人想起《海賊王》中希魯魯克臨終前的名言:
“人什麼時候會死?是被世人遺忘的時候。”

隻要達雅記得那個抱着柱子痛哭的老人,記得他為何殺人,維拉尤達姆就從未真正死去。

五、結語:荒唐間的踏實與真實

影片最終展現給我的感覺:
“我的經曆是如此荒唐,我的行為也同樣荒唐,隻是,荒唐間我從未如此踏實和真實。”

在這個被功利邏輯、規範話語與時間焦慮圍困的世界裡,《妄人妄途》提供了一種另類的生存可能:不必合理,但足夠真實;不必被理解,但忠于内心。

編劇的“心軟”,不是妥協,而是一種深沉的慈悲——他不忍讓理想主義者徹底湮滅,于是給了他一個回響,一個火種。而這份火種,或許正是我們在現實荒原中最需要的微光。

人生真是一件美好的事啊——哪怕它荒誕如斯。